砖窑没炭了,砖款又没收上来,砖窑厂长对杨管官说,去信贷员那里借上170元。村上信贷员说,没一分钱,全转到信用社了。“甭急。”他跨出门槛的腿收了回来,“办法有了?”“夜来,扁笼颡说要存170元。你去倒一下,全当借信用社的。”十几分钟,杨管官打下借条,拿到钱声声道谢。扁笼颡肩靠门框,趁机开口,“这样哦,给我顺车捎4袋炭,回来给你钱。”铜川1袋2元,原下1袋4元,这个差价不小。人都说扁笼颡是“空空颡”,这家伙确实精明过人。
但是,砖窑厂长拒绝给扁笼颡捎炭,想捎炭的人多了,给谁捎,给谁不捎,这个头不能开。杨管官怏怏回家,看见父亲在缚笤帚,绳索紧绷着,一头拴门槛,一头捆腰间,一把黍穗穗,一个缠绕,来回滚动,勒出凹槽,麻线缯紧扎实。父亲裤脚沾着湿泥,一听儿子学说,“收上来的水费,还没交上去,够你借的。”父亲在村里管引渭干渠水斗,手里总有一些活钱。“那就把扁笼颡的钱还了?”“甭停点儿。”父亲解开绳索起身,揭开立柜取钱匣子,“这个扁笼颡,睡觉盖磨扇,没人惹得起。”
扁笼颡三十出头,颡长得可笑,前畚斗,后马勺,颡门前突,颡尾后凸,如一个扁笼,真名实姓反倒隐匿了。扁笼颡不怕野兽,豢养一只大黑熊,一身黑毛绸缎似的,眼睛油亮霸气。六年前,扁笼颡媳妇做结扎手术,却生下第三胎,公社村上要重罚。那一天,公社主任在村主任家里吃饭,她一颡撞进去,长裤脱了,裤衩脱了,白哗哗的肥尻蛋往灶台上一坐,指着肚腹刀痕,吐一口唾沫,骂一句脏话。“陈村女,蝎子尾,碰一下,蜇肿腿。”这个女人的娘家正是陈村,那脾性比花椒麻十倍,歪得就象跟老虎睡过觉。原来,当时肚皮划开,突然停电,医生怕麻烦,几针逢合了,输卵管并未切断,所以说几方都有责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扁笼颡残火,却斗不过媳妇,时常憋屈得一声怒吼,“老子比你尿得高!”全村人都知道,在家里扁笼颡媳妇当家,杨管官年轻娃一个,阿哒知道这些根根茎茎。
从铜川拉炭回来,信贷员催杨管官还钱,说已给扁笼颡开具170元存单。他顿时绿汁眼,紧步连脚追问,得到的回答,“你借了扁笼颡170元,由你来补信用社的空缺。”他浑身冒烟着火,朝村里撒脚奔去,扁笼颡两口在家。
“嫂子,你伸手接的钱呀?你咋么能忘了。当晚,你手里端着一搪瓷碗凉调搅团,辣子红红的,醋香醋香的,还问我吃了没。”
那妇人表情冷漠,如皮影戏花旦头像,“没。”
杨管官火烧火燎,眼泪在眼眶打转转,“我的嫂子……咱是一个坡边村,哪一天不照面,哪一天不说话。哥,你说句话呀……”
扁笼颡圪蹴在炕上剥蒜,根本不想明辨是非,“借条还在……你还钱,我没在场……兴许还了,兴许没还。她说‘没’,叫我咋么说呢。”
杨管官热血上颡,汗水长淌,白衬衫溻透了,“当时,嫂子说借条不在她手上,我就没要……信用社问我要钱,你说咋办?”
扁笼颡身坯庞大,一块巨石似的翻下炕,一口吹飞蒜皮,“杨管官,我只知道你从我手上借钱。至于还钱,没还钱,你又没还到我手上,反正我没见钱。”
杨管官满脸通红,火气冲天,一脚踏碎掉落的一瓣蒜,“你家黑熊都能作证,我把钱还了,我把钱还了!”
那妇人眉毛扯得细长,如促织的一对触须,始终咬定一个字,“没。”
十几年来,扁笼颡媳妇吃一种斑斑土,在沟渠朝湿处就能寻到,层层板结,油黑油黑。医生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疾病,村里人则坚信这是一种癔病,被来路不明的神祇控制了。这样捻弄,那样作法,还是不能解除。扁笼颡力饱如牛,捉牢媳妇后颈灌凉水,以此解心上的疑(泥)。所以说,扁笼颡媳妇接到杨管官还的钱,或许暂时“癔”忘了,或许有意隐匿了。但扁笼颡智力健全,咋么能这样讹人呢。
死水无源,假山无脉,枯木无枝,小人无情。遭遇小人讹诈,就是一场恶梦,无论杨管官咋么嘶喊都醒不过来。一人不入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木。他涉世不深,没有防人之心,酒糟鼻子不喝酒,枉担罪名,损伤名节,冤啊。
没奈何,砖窑厂给信用社还过去170元,再从杨管官工钱里月月扣除。借条如钢鞭,直接打翻杨管官,只剩下吁吁喘夕。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对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小青年来说,这是怎样的打击啊。鸟惜羽毛虎惜皮,人活世上要脸皮。他钻进那眼柴窑,被子蒙颡昏睡,一月四十不回家,不与家人照面,实在没脸啊。杨管官眼睛红肿,内心油煎火烤……在父亲跟前我能说清楚吗?两个哥哥咋么看我?三个年幼的弟弟咋么巴望我?一村的父老乡亲又咋么评价我?我杨管官没有社会经验不假,但绝不是讹人一块子、沾人一片子的地痞无赖。扁笼颡比我年长十二岁,为人做事咋么猪狗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