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粮食出口数据,1957年190万吨,1958年270万吨,1959年420万吨,致使老百姓的生活陷入困境。饥荒是一个地方的人未得到足够的粮食,并非现实中没有足够的粮食,而是分配环节出了大问题。1961年,陇东饥荒蔓延,为填饱咕咕叫的肚子,一边狗盗鼠窃,一边自我揶揄,“偷一斗,挨批斗,偷一石,当模范,偷一火车皮,去见毛主席。”那三四年,甘谷、秦安、张家川灾民,一拨一拨流入关中乞食。一流民抢到一个烧饼,主人紧追不舍,一急塞进牛粪堆。主人摇颡叹气,回过身走了。那流民从牛粪堆抠出烧饼,在河水里三涮两涮,大口吃下去了。
一个“和”字,禾代表穗实的粮食,口代表人要吃饭,吃饱饭才能和平。“文格”期间,陇东人穷得有腿没裤子,不少人背井离乡,流落关中要饭。妇人女子,一路乞讨,一路嫁人。这一天,一个叫花出现在砖窑厂灶房门口,右手拉枣杆,左手豁豁碗,蓬头垢面,失魂落魄,“掌柜的,行行善……我有娃娃,可怜一下……”绳绳叔一愣,一个大肚孕妇,脖项细瘦,颧骨突出,一脸菜色,咋么跑出来要饭?饱时一斗,不如饿时一口。他嗨嘘一声,把两个蒸馍一碗拌汤推过去。那女人真是饿极了,不抬颡,不言语,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连碗底都伸舌舔净了。
天近傍晚,寒风飕飕,老天爷不看人脸。“老哥哥,你是善人,我身子重……腿都肿了,脚都厚了,一步都挪不动了。”那女人一扑塌坐地,哀求连连,泪水涟涟,“掌柜的好人,我给老哥哥作揖了,磕头了……”
这个叫花孕妇,陇东口音,两眼一抹黑,上阿哒过夜去。砖窑厂有一眼柴窑,麦草穰穰,软软和和,将就一宿没问题。绳绳叔推开柴门,将这个陇东女人安顿下来。行善有原因,又没有原因,行善有结果,又没有结果,但不能不说行善是一种远见。
这个孕妇当晚分娩,生下一个男婴,想走走不了,想赶赶不成。一母一子,两条人命,总不能眼睁眼望着饿死吧。坡边村妇女仁义,给旧衣裳的,给旧棉被的,吃的喝的不断线,没有哪一家不周济。从柴窑洋溢出来的婴儿哭声,在砖窑厂无遮无拦地弥漫,小生命有穿透力。这些窑工黑汉,一听到婴儿哭声,困倦与疲乏顿消,大力劳作的能量,又在身体里彭胀了。一月之后,这个陇东女人的不幸遭遇,从她的嘴里透露出来——
她家在谷山县,男人石家旺是生产队长,杀了一头卧槽不起的老耕牛,将肉骨分给啼饥号寒的社员,由此惹下天大的祸事。从公社革委会到县革委会,一致认定这是一起擅自宰杀耕牛、蓄意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现行反革命事件。石家旺身披臭烘烘的牛皮,被民兵小分队押解着四处游街,胸前挂一个大木牌,浓墨重写“现行反革命分子石家旺”。这一游就是十几天,牛皮生出滚滚蛆虫,石家旺大口吐黄水,一回回晕厥,一次次跌倒,实在可怜啊。
一清醒过来,石家旺想起可怕的牛角。在他村子附近,几年前发现一处秦汉大墓,考古工作队抢救性发掘,一层层夯土,一层层记忆。在夯土层发现一具骷髅身架,让人恐惧不已的,一支粗大牛角穿过盆骨,刺进小腹深处。遗骸是死者的遗言。考古人员认定死者为年轻女性,牛角应是刑具。当时,牛角从她吓体楔入,至少三十公分,这是针对女性的行伐。当时风行活人殉葬,她是在被执行宫刑后,推下墓坑活埋的。
民兵小分队又换花样,逼迫石家旺为老耕牛掏圹打墓,要象人穴一样深至七尺五寸,再挖拱形的墓室。在挖到六尺五寸时,遇到一层料僵石,咋么都挖不动了,能不能就挖到这么深?公社民兵营长声色俱厉,“人民公社耕牛,那是革命烈士。七尺五寸,一寸都不能少,少一寸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极大不忠诚!”没奈何,石家旺一手钢钎,一手铁锤,石渣火星飞灒,总算达到七尺五寸。
石家旺家的粮食,被民兵小分队搜走,换来一口棺材,将牛骨装殓,绳索吊入圹坑,掀进墓室,封闭墓门,黄土填坑,撮起坟堆,树立墓碑:革命烈士老牛之墓。石家旺为老耕牛披麻戴孝,五体投地跪在坟场,人的尊严被砸烂捣碎。随后,石家旺入狱,判刑十五年。这个过程就象猫玩爪下鼠,玩够了,玩腻了,玩得兴味索然了,最后一口吃掉。石家旺家里绝粮,已怀孕的媳妇不得已离家出走,一路向东,一路乞讨,流落关中腹地。
石家旺在千里之外,不知道儿子降生。这个男婴右眼眉梢处,有一个红枣状胎记,非常鲜亮,这是天帝打的记号,生怕与别的小生命混淆了。柴窑降生,贫穷卑贱,窑工叫柴娃,叫柴娃娘。柴娃的童子尿,那是还原汤、轮回酒、人中白,在碗边掐头去尾,成为坡边村药引子。
柴娃娘三十出头,手脚利索,人还算干净,以后日子咋么过呢。绳绳叔有一个主意,砖窑厂灶房缺一个做饭的人手,能不能让柴娃娘上灶?砖窑厂长同意,与柴娃娘约定,一天做两顿饭,母子吃喝不算,每月2元工钱。柴娃娘高兴得热泪盈眶,不漂泊了,不要饭了。窑工听见她哼唱陇东花儿——
走了走(哩)着
远远的远(下)了
眼泪的花儿涌满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了走(哩)着
远远的远(下)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下了
心上的惆怅重下了
有个邻村光棍汉,一眼相中柴娃娘,心里骚痒难忍,求绳绳叔从中说和,“人家有男人,人又没死。”另一头,绳绳叔拿话试探柴娃娘,她的态度果然坚贞,“祁连山立到啥时节,我把石家旺候到啥时节。”这个皮缠棍不死心,借故来砖窑厂灶房,与柴娃娘搭话,嬉皮笑脸,动手动脚。杨管官叫来三个窑工,二话不说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光棍汉抱头鼠窜。之后,杨管官抱来一只狗娃,拴在柴窑口,与母子做伴儿。
一转眼到1978年,国家正治形势大变,沉积多年的冤假错案陆续平反昭雪。绳绳叔把这个风吹给柴娃娘,她立即起了回谷山县的心,说石家旺实在冤枉,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一定要回去伸冤鸣屈。白云常朝西,归心总似箭。柴娃娘感恩戴德,让柴娃趴在地上磕三个响头,认下绳绳叔这个干大,又恳请干大给三岁的柴娃起一个官名。绳绳叔凝神静思,看见一片梧桐叶子,从树顶飘飘摇摇地坠落下来。“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他猛然记起当天立秋,那秋神蓐收,左耳盘蛇,右肩掮斧,代表上苍宣示天时号令。绳绳叔一阵欣喜,就叫“秋来”吧。
在陇海铁路进站口,秋来的圆眼睛,一会儿凝视干大,一会儿凝视杨管官,又张开嘴咯咯甜笑。秋来的红枣状胎记,红得发紫,红得放亮。杨管官抱着秋来,有意逗笑取乐,“秋来有胎记,就是丢了遗了,也能寻回来。无论走到阿哒,都是关中娃,说不定哪一天,又自己回来了。”柴娃娘从秋来手腕捋下葡萄似的铜铃,一转身塞到绳绳叔手上,就算给干大留个念想吧。一声响亮的汽笛,母子乘坐的火车向西缓缓而去。树老根多,人老智多。绳绳叔凝视西天,自言自语,“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三十年后,秋来一定不是等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