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学农回校，依然慌慌张张，老师没头绪，学生没秩序。张铁生交白卷，黄帅反潮流，如磐石落水，再次激起千重巨浪，教育战线彻底混乱。随之，文化课束之高阁，纷纷开办专业班，设立农机、土壤、兽医、育种、医药、机电、文艺等专业，为社会培养实用人才，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

一班是医药专业，上专业课的王医生，下巴方正，脸膛红润，态度和蔼，可亲可近。第一次登上讲台，他先从“中医”说起，有意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他说，“中”这个单音字，在古代是“尚中”及“中和”的意思；这个“中”，还指人的心境，如“定心在中”、“正心在中”，说明心境达到定、正、静的状态；人体保持“中和”才会平衡，才不会生病，若阴阳失衡，则疾病必来；中医讲究“持中守一而医百病”，也就是身体若无阳燥，又不阴虚，一直保持“中和”之气，自然百病不生；人体阳气不满，可借助春夏洋溢之气来温养，人体阴惊不足，亦可借助秋冬收藏之气来涵蓄。

有一次王医生点名王凌霄背诵含“龙”的中草药名头，她扬起下巴站起身，小嘴巴如同竹筒倒豆子，“地龙海龙穿山龙，龙齿龙骨龙戟草，龙葵龙脷龙胆草，过江龙青丝龙五爪金龙小叶双眼龙，龙眼肉龙须草金边龙舌兰，还有天天见面的伏龙肝。”“砉——”全班同学叹服，伸直脖项想问，转过眼仁想看，王凌霄咋么记住的？一段背诵流畅而精彩，使这个女生心跳加快，同学们的低声赞叹，使这个女生的桃花脸蛋更加鲜润可爱。每一个青春期的女生，哪一个不希望被人多看一眼，特别是男生的火辣眼神。

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王医生行医三十年，把中草药名头解释得通俗而有趣。望月砂、夜明砂、蚕砂，也就是野兔屎、蝙蝠屎、蚕屎。这个地龙，就是蚯蚓，也叫蛐蟮，有清热、平肝、止咳、通络效力。他经过临床比对，发现地龙对高血压、癫痫、腮腺炎也有显著疗效。再说龙胆草，主治骨间寒热，惊病邪气，定五脏，杀虫毒。他有意外收获，这个龙胆草对头发脱落有抑制作用。说到伏龙肝，人都见过，土灶焦土。一块焦土，经过先民发掘，在药典里成“龙”，而且练就一身本领，主治脾胃虚寒，吐血便血，能温脾涩肠止泻。王医生就象一块磁石，把一班学生很快吸引住了。

在医药专业班，有个特殊学生，那就是王褒才，节节课跟着上，少见的专心踏实。王褒才对中医古文驾熟就轻，只因通晓古代汉语，说兵部尚书洪承畴兵败降清，过新年自书门联：君恩如海（矣），臣节似山（乎），有人添上语助词，意思全变了。一个老校长续弦，属老夫少妻，他用十八种草药名头撰成婚联：白头翁持大戟，骑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和，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出阁，宛若云母天仙。王褒才腹笥之丰，学养之厚，亦可见一斑。

练习穴位扎针，王褒才毫无惧色，亲身感觉酸麻胀痛，一脸硬汉气度，一身君子气魄。鲁迅和傅斯年鄙视中医，若看到王褒才以身试针的勇毅，或许就会改变态度。虚心以求理，平静以处物。王褒才跟王医生面对面探讨“九窍不通一窍通，一窍不通九窍通”，听得同学们瞪大眼睛。王医生说，八窍的动物一律卵生，如鸡鸭鸽雀，九窍的动物一律胎生，如人猴猪羊。王褒才说，胎儿在娘肚里一天天长大，依靠一根脐带输送营养，这叫一窍通，二耳二眼二鼻孔一口一刚一脲道皆闭塞，这叫九窍不通。王医生说，根源在于阴阳二气的相对强弱，在娘胎里阴强阳弱。王褒才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瞬间阴阳强弱转换，于是一窍不通九窍通。

星期日傍晚，杨管官沿莽原返校，网兜装七八片锅盔和一瓶青辣子。一路上野菊扯地连天，远观犹如燃烧的金色火焰，近看好似覆地的宫锦绸缎。百步之外，一个熟悉人影。他快走几步，看清楚了，那是王凌霄。一望见杨管官，她站住脚等候，手上一株开白花的鬼茄子。在校外遇见，二人自然而放松，王凌霄给杨管官介绍鬼茄子，其学名曼陀罗，种子是麻醉药，若过量使用，人会出现幻觉。杨管官急于揭开谜底，她也不再隐瞒，说自己就是马邑镇卫生所那个小姑娘，王医生是她父亲。两个青年纯洁无邪，话语投机，舒心惬意。

王凌霄说，她的太祖父就是中医，常常妙手回春。一小儿被鸡肋卡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引起水肿，呼吸困难，爹娘都麻爪了。太祖父倒提一只狸猫，狸猫瞅见鱼馋得直流口水，再将口水灌进小儿口中，一转身工夫，卡喉鸡肋咽下去了。父亲说，猫科动物的口水，成分是氯化氢酸，能快速软化销蚀骨肉。

天已麻黑，一声鸱鸺怪叫，刺人颡皮，瘆人骨缝，就象一个红脸绿头发的恶鬼在放声奸笑。“鸱鸺入夜叫孝纸”，连叫三个夜晚，一准有人死去。这个恶物昼伏夜出，一个恶煞的弧线俯冲，从他俩肩头唰地滑过。王凌霄吓得一声尖叫，一把抱紧杨管官胳膊，两条腿挪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