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5年8月31日起,关中秋雨一下77天,鱼烂河决,墙倒屋塌,大片田地积水,牛犁进不去,用麦钩种麦。在连绵灰暗的雨幕中,梨树开花,桃杏开花,洋槐开红花,人老几辈没见过。
天气反常,正治气候更反常,“反击右倾翻案风”席卷全国,“白猫黑猫论”受到大规模讨伐。教育战线再度陷入混乱,一学期没有数理化作业,一天天研究儒法斗争史,发现奴隶们创造历史,发现反动派对劳动人民从来不施“仁政”。
刘景象教化学,也教过数学,推崇数学家熊庆来,说熊氏定理致力于复变函数值分布理论的研究。他身高155米,体重85斤,一阵大风都能刮跑了。他性格幽默,自嘲自讽,“小时候爱掮秤,所以没长高。但话说回来了,黍高挑,粗粮一个,小麦低矮,细粮一个。”一次咽喉发炎,不能张嘴讲话,他用板书配合手势,上完一节化学课。他给学生出过一道化学题:A和B可以相互转化,B在沸水中生成C,C在空气中能氧化成D,D有臭鸡蛋的气味。请问ABCD是何物质?一周过去,无人解答。星期一到校,三分之二的母亲居然猜到答案:A是母鸡,B是鸡蛋,C是熟鸡蛋,D是臭鸡蛋。一句“学好化学考大学”,刘景象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
青年人不能“四季不清,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以“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六个教学班由班主任带队,相继下乡学农去了。王褒才三十出头,半年前做过胃切除手术,医嘱少吃多餐,把胃慢慢撑大,所以衣兜不离干馍豆,嘴巴迟早都在咀嚼。他恪尽自己职守,带领一班学生下到顷家村。
一段历史口口相传。王莽新朝,小麦每斗二两四钱,米每斗二两六钱。一遇年馑,薪如桂,米似珠,百姓将草木煮熟充饥。即便灾年荒月,苛捐杂税分毫未减,依然多如牛毛。这一天差役在项家村催逼捐税,有一户交不上,便抬家翁棺材,家翁之子一急,失手打死差役,被关进牢房。这个铁匠心慈,在囚犯颡门烙字时,有意把“项”改成“顷”。秋决期至,提项姓囚犯,咋么都找不到人。合族感恩,齐茬改姓,今天的顷家村。
在清贫年代,填饱肚肠最为急迫。一班学生在顷家村,第一个收获是白吃饭,一瓦盆炒熟的佛地水仙(蒜苗),一搪瓷碗油泼辣子,机器压的韭叶面,锤头大的蒸馍,有人早晨能咥(神变的),有人晌午能咥(人变的),有人晚上能咥(鬼变的)。第二个收获是学到“四怕歌”,支书的老婆贫协的娃,槽上的马驹不敢骂,还有会计他二爸,队长他娘惹不下。第三个收获是传达学习中秧文件,指责“林镖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广大社员心领神会,“这个林镖手脚不干净,偷了马克思一件大衣。”
下乡学农,黄土搬家,晌晌修梯田。这一天挖到枯骨,王褒才一边抠土,一边发散思维,“唐朝初年,秘密杀害婴儿,深埋殿柱之下,称之‘厌胜’,人性尽失。”深刨下去,露出牛头。王褒才说,先周王室,兴土木,造灵台,以占风候,看验民灾。有一天挖到人骨,文王下令收棺重埋,积阴德,旺西岐,惠子民。“灵台在阿哒?”“长安县灵沼乡。”“文王灵台,纣王鹿台,有啥区别?”王褒才说,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并随口引用《孟子》,“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这个学生不服气,“一个‘行’掰成两半,一半彳,一半亍,咋么读?”他拍拍手掌土渣,“chi出,读四声,走走停停,慢步走。比如,我王褒才茕茕孑立,一个人在河边彳亍,怏怏不快,悒悒不乐。”
这一天邪了,挖到一圪垯肉,黄褐相间,手指一戳,微微一颤,似有生命体征。“太岁!”“谁敢在太岁颡上动土?”乡村人畏惧这个罕见的神秘生物,谁触动,谁有灾,轻则害病,重则要命。王褒才博学,一向有见识,“不招无妄之灾,就地深埋了。”他看过《山海经》,说太岁就是视肉,也称肉灵芝,生长了数万年,由多种有益粘菌自然形成,介乎植物与动物之间,有药用价值。王褒才久病成医,床头尽是药瓶子,一包古巴黄蔗糖,一厚本治病单方,谁有个颡疼脑热,常常找他讨方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还是知道“太岁出世”了,认为凶险不吉利。十几个老婆婆虔诚,在工地摆上香案,贡上献饭,插上信香,烧过两页黄表,奠过三盅白酒,齐茬跪地祷告天地神灵,“是神入庙来,是鬼归坟去……”七个馍馍上供,神三鬼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