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定条件下，人性是丑恶的。如果你是完整的，就有人撕你一个边角，如果你是洁白的，就有人戳你一个黑点，如果你捷足先登遥遥领先，就有人绊住你的后腿，如果你品行端正名节无亏，就有人制造你的桃涩绯闻。最为残暴恶劣的，则莫过于抢劫、纵火、投毒、强间、杀人，它们在阴暗角落里无时无刻不在发酵，一遇到合适机会就会爆发，吓人一大跳，惊人一身冷汗。
一场连阴雨，学校东墙倒塌，一道豁口四五十米，一到天黑感觉阴森，原来墙能给人安全感。没出半月，一连串的怪事鬼事接踵而至，几个女生夜间上厕所吓得跑了出来。据她们口述，一个影子，象鬼象怪不象人，脸面花溜溜，伸长脖项睁圆眼，偷窥女生下深。这个鬼影，来如雾，去如风，行踪诡秘，出没无常，把女生的魂都吓掉了。这个鬼影，有时傍晚，有时夜半，有时黎明，俶尔现身，翕忽隐匿，恍恍惚惚，伺机造孽。保卫干事捏手电巡查，也没发现有啥诡异。但女生还是心惊胆战，一个人不敢单独入厕，常常几个人结伴。刚平息两周，鬼影再次现身，吓得一个女生锐声尖叫，一脚踩空掉进粪坑，眼眶都磕青了。
人鬼莫辨，飘忽不定。你吃紧，他松懈，你松懈，他吃紧，如猫捉老鼠，你来我去，你去我来，双方暗暗较劲。两月之后，有个女生半夜入厕差点被强间，这是钟馗设下的捉鬼圈套。一个瘦小的保卫干事穿花衣装女生半夜入厕，另一个雄壮的保卫干事埋伏在一旁守候，里应外合一举抓获鬼影。那鬼影原形毕露，一个城郊痞子，叫殷红兵。这家伙银欲如火，瞅准女厕发屑，自制面具类似戏剧脸谱，从塌墙豁口猫腰摸进来，看上去如同魑魅魍魉。
上梁不正下梁歪，遗传基因有问题。殷红兵父亲是反动“十祖双香门”头目，以改色、了缘、师徒结丹、道友求伴、摸仙骨、吃仙桃、三渡气为名，骗奸无数女门徒，1950年被政府震压了。啥藤结啥瓜，疥蛙生哈蟆。功安机关依流盲罪逮捕殷红兵，学校治安秩序恢复平静。
在民间有知名的泥人张，在食堂担潲水的是机枪张，这个人跟全校师生熟得象面汤。本名张自振，一张深红的马脸，人都习惯称呼机枪张，“挑夫的肩膀脚夫的腿，机枪张的舌头老母猪的嘴。”遥想烽火岁月，他一人端机枪闯入敌营，一举俘获团长以下21个匪兵，立下特等战功。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机枪张的另一个身份是右派分子，从部队遣还原籍劳动改造，挣工分的生产队社员，却没人敢踢他的响尻。如今，他家大门高悬一块“人民功臣”牌匾，犹如北宋初年颁给后周皇族犯罪可以免死的丹书铁券（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松柏初生，便有参天姿势，虎豹小时，即有食牛气概。机枪张少小就愣得出奇，把一条瘸腿狼撵到原边，一钁头砸死，斫下狼腿，撕扯一口，“咋么是臭的。”气得爷爷胡须乱抖，“祖上阴德硗薄，生下这么个恶物！”原下牛尻子长线放远鹞，盘剥乡民无孔不入，一到五六月天暖，低价买进穷苦人御寒的棉絮，等到十月飞雪天冷，再抬高价卖给穷苦人。少年机枪张捉得一个狼崽，拿草绳结一个活扣，从后院墙头悄悄溜下去，牛尻子以为是狗崽，没多想就收养了。从此，母狼夜夜在后院墙外嚎叫，断断续续，呜呜咽咽，似鬼似魅似冤魂，吓得牛尻子的小老婆小月了。当牛尻子弄清真相时，他已逃之夭夭，顺势参加解放大军，一举成为战斗英雄。
机枪张脾性，一憋屈，一暓乱，立马搭火车上兰州君区，找当年的老战友谝闲传，横躺着吃，竖卧着喝，乱谝疯道。“邦有道则智（献策），邦无道则愚（装傻）。”机枪张的右派帽子，正是这张快嘴招来的。世上最吓人的，莫过于该明白时糊涂，该糊涂时明白。有一年过春节，他自编一副对联，大大方方貼上门框：一间瓦房栖身坐由我站也由我，几片萝卜度岁菜是它饭也是它。机枪张颡壳硬，一切率性而为，一贯自尊自大，不惧政府不怕官，不多见的千秋快士。机枪张与学校柯书记关系友好，一碰面先砸挂对方，“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知不道柯书记，攥擀面杖弄，还是抱房椽通？”
东墙豁口之外，就是机枪张家。这半学期，殷红兵闹鬼，祸根是土墙倒了。见兔顾犬不晚，亡羊补牢不迟。在东墙豁口处，柯书记一拍机枪张肩膀，“这些年，你没少担食堂潲水，不知喂了多少头资本主义的肥猪。嘿嘿嘿，老是朝右走，死不改悔嘛，瞎实了，没救了。”这个柯书记稀泥抹光墙，内心信守中庸之道（唯变所适，唯义所在），认为“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正理”，所以校里校外都有人缘。“这个潲水的光，你机枪张不能白沾，你得有点觉悟才行。现在，打墙任务已分到六个班，你要是袖手旁观，那就太不象话了。”机枪张仰颡大笑，双手卡在腰眼，“对幺呢，远亲不如近邻么。打墙椽、挡板、石锤、绳索、斧头、铁锨，这些狗毬猫屌，我两天就给你拾掇全乎了。”
机枪张受不得寂寞，最怕没人跟自己说话。他不请自到，左手端白茶碗，右手提白铁壶，招呼打墙学生喝水，其实是自己享用，“这个水，刚一咕噜，叫猫眼开，泡冒大了，叫莲花开，水星朝外喷，叫七星开。”机枪张喝足茶水，精神随之振奋，一边给打墙学生作技术指导，一边嘴如机枪没完没了扫射。
一班领头打围墙，劳动韦员窦志愿现场指挥，跑前颠后，翻上跳下，忙碌得就象麦收时节的生产队长。他从心底敬重这个疯说冒撂的机枪张，一边提锤打墙，一边插空询问，“机枪叔，你看我们这些学生娃，能扛枪打泡不，能上阵见仗火不？”
机枪张接住话茬，全是战场经验，“初上战场，口干舌燥。只要你能咽下唾沫，就能端稳枪杆子，就是打仗的坯子。百姓以食为天，战士以粮为胆，不惧弹尽，单怕粮绝。学生娃能不能上战场？依叔看，能咥粘面，就能打仗，能啃锅盔，就能杀敌。”他一拍自己干筋的胸膛，“在火线上，一人必死，十人不可当，十人必死，百人不可当，百人必死，千人不可当，千人必死，万人不可当，万人必死，天下无敌！”
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窦志愿百看不厌，不怕天黑，不顾路远，一去十里八里，喜欢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不换眼地盯视民兵打靶，能看清子弹划出的弹道，若有机会摸枪，一定是神枪手。他一抹颡门汗珠，入神地问机枪张，“上战场打仗害怕不？”
“吃粮当兵，为死而生，闻战则喜。娃呀，先头还是有点怕，后来从一个老兵那里得了方子。上阵地前，把毬头头捏一捏，啥都不怕了。”
“哈哈哈哈……”男生野声大笑。一旁看热闹的女生全给臊开了。
“娃呀，叔当右派，挨批斗，伸手捏毬头头。他们问我这是干啥？我说，这毬不听话，上下两头忙，下边咬大退，上边耍嘴皮。”
“哈哈哈哈……”男生笑得肚子疼，手里活都停下了。女生没走远，背对着听见了，羞答答地浅笑。
窦志愿赶紧纠正方向，防止说了反动话，“机枪叔，打仗负伤，疼不疼？”
“预防在先。朱砂，一味妙药，在碗里化开，就象鸡血酒，一人抿一口，若挂彩负伤，就是流干最后一滴血，都不觉一丝一毫的疼痛。”
“机枪叔，你打仗受过伤吗？”
“轻伤重伤，前后七次。有一次腹部中弹，没有消炎药，掏南瓜瓤敷伤口。一直到今天，叔身上还残留着一股南瓜味儿，所以叔从不吃南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