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外,支芙蕖没上高中。她父亲是国营工厂八级磨工,最有正治觉悟的工人阶级。那些日子,老磨工的徒弟热心民兵训练,练投弹胳膊都练肿了,由于分心走神,废品接连不断。这一天车间组织正治学习,重温最高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心底窝火,肚里有气,愤然冒出一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纯粹是浪费青春!”麦从磨眼进,祸从口边出,老磨工因言获罪,被三天两头批斗。自己遭殃不算,女儿也受到株连,上高中资格被取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没有她的名字。支芙蕖,又一个滕建文,人生的禾苗刚刚出土,就遇到卡脖春旱。她本来“苗红根正”,一转眼却成“可教子女”。支芙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火红的年代抛弃,现实太残酷,命运太无情。一个纯洁无瑕的青春少女,一个尚未步入社会的初中生,她那稚嫩的肩膀如何承受这个沉重的打击呢。今日的孤苦与落寞置换了昔日的优越与骄傲。无奈之际,支芙蕖去街道办印刷厂干零时工,踽踽独行,孤芳自赏。她不再右手贴身平握《目标》,一个少女的人生目标在阿哒?在职工食堂,她用勺子吃面条,旁人看着别扭,但她我行我素,从小养成的习惯。她试图用这种微弱方式,表达对不幸命运的抗争。
父亲早殁,田文仓与老娘相依为命。老舅儿女稀少,大儿得急性大脑炎夭折,小儿是个哑巴,所以视田文仓如己出,待之如亲子,年年正月十五送灯笼,还拧过一对铁亮的麻花镯子,戴上小外甥脚腕保平安。六月踩曲,十月淋醋,历时一百天。老娘淋的粮食醋,红润如酱油,缸缸见醋鳖。他一罐一罐提给老舅,如同孝敬亲爹一样。在那个年代,“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营业员”,这四种人常常吃香的喝辣的。“县级干部帆布篷,公社主任东方红,大队书记飞鸽行”,无论吉普车,无论拖拉机,司机地位显赫。老舅托关系,田文仓走进城关公社机耕组,开上火红的履带拖拉机,为各生产大队深翻草木犀肥田。他吃派饭,吸纸烟,一双雪亮的白手套,一身劳动布工作服,记全劳工分,还有13元补贴,半农半工性质。当时流行的恋爱观:手表车子加皮鞋,门框要挂军属牌,一工二干三教员,死活不跟庄稼汉;找个农民嫌穷光,找个军人怕打仗,找个干部怕下放,找个工人刚对象。田文仓眼皮活,为人机敏,手脚不失闲,两个村姑一齐送上秋波,爱情的果实提早成熟了。
魏文帝曹丕于黄初元年,大力推行九品中正制,将原来民间自发的人才舆论,改由政府官员中正掌控。那些门阀世族,即便无德无才,也往往高高在上,布衣草根即便才学出众,也常常位居下僚。最后形成“公门有公,卿门有卿”、世族有“世及之荣”、寒门无“寸进之路”的格局。这种弊端突出的评议制度,在隋朝被明经取士的科举取代。“文格”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也是一种政府掌控的评议制度,久远的历史又重演了。当时的社会流行语,“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毛主席思想改造大学。”对一个农家娃而言,即便上毕“半斤面”高中,大学依然可望不可及。
1974年1月,杨管官窦志愿被推荐上高中,一班班主任王褒才指定吾飞燕当班长,并高声开宗明义,“我一贯主张学生管理学生,班主任不必事事躬亲。这个班长确定了,韦员就由同学们举荐吧。”大部分学生上灶寄宿,背馍背面背糁子,生活韦员少不了。有人放响屁,杨管官随声附和,“听口音,醴泉人吧。”同学们一片哄笑,一哇声举荐杨管官当生活韦员。比赛扳手腕,窦志愿扳倒全班所有男生,被举荐为劳动韦员。
寄宿睡通铺,上下两层木板床,一个上铺男生尿床,同学送外号——氮肥厂。水喝多了,夜里尿大,淋淋沥沥,睡下铺的倒霉,寻生活韦员救难。杨管官嘱咐氮肥厂,睡觉前不要喝水。晚饭是大锅糁子,氮肥厂端起搪瓷碗,一咥就是两下,等于喝了两碗水,照旧淋淋沥沥,下铺坚决要求换铺。杨管官做主,上下对掉,氮肥厂睡下铺。谁都不愿与氮肥厂为邻,嫌尿臊气味。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床铺。杨管官调换铺位,与氮肥厂为邻,还与人耍笑,“夜夜上氮肥,我能长成大个子。”
锅炉房供热水,空间窄小,人多水少。早晨开门,一群没王的蜂,无数脸盆举过头顶,男生粗蛮,能扛敢争,女生柔弱,羞涩胆怯,常常接不到热水洗脸。吾飞燕城里长大,落落大方,对杨管官急切地说,“你是生活韦员,要为女生想个办法。”一旁有人砸洋泡,“甭指屁吹灯。”杨管官反唇相讥,“蚊子打个饱嗝,都比你说话好听。”他挑选窦志愿等十个男生组成先锋队,只等一开门锁,立即有一人冲进去,把持一个水龙头。这时全班女生的花脸盆从颡顶传递进去,一个挨一个接满热水再传递出来。19个女生欢喜不尽,称赞杨管官是“韦员长”。
杨管官就象田野里一株黍,穗子火红,颗粒火红,十二分朴实,十三分热情。王褒才胃不好,爱吃软的稀的甜的,有一次叫上杨管官上街吃蛋柿,吃了五六个,摊主问还吃不吃,王褒才文绉绉,说“继续”。一经杨管官演义,全年级都知道了,成为校园歇后语:王褒才吃蛋柿——继续。有个学生写作文:我们要象王褒才老师吃蛋柿那样,继续抓革命促教育,为建设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
“黄黄糁子一锅煮面,一点油星星都不见。”期末食堂改善伙食,杨管官领到红烧肉餐券,逐个分发到同学手中,又按2毛5把钱收齐。中午开饭排队,王凌霄把一张红烧肉餐券塞到他的搪瓷碗里,“给我?”“给你。”“为啥?”“不为啥。”“你不吃了?”“甭操闲心。”“这不合适。”“少啰嗦。”她一转身跑开了,青春背影窈窕而美妙。记忆时常昏睡,一刺激才会苏醒。这个王凌霄好象就是给窦志愿治伤不要钱的那个马邑镇卫生所小姑娘?杨管官想起的还有卫生所西墙根那一丛热情似火的指甲花。
“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油印校刊《教育革命》,专一登载校园短讯,及师生读后感,还有紧跟时代潮流的小评论,谁能发表一篇文章,谁就是校园名人。吾飞燕无疑是这个年级的翘楚,一篇《西沙儿女》(浩然长篇小说)读后感顺利发表,其中有一段:江山多娇,英雄辈出,十亿人民勤劳勇敢。我们祖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每一寸热土等待着志在四方的中华儿女。我有无产阶级的一颗红心,我有工农劳动者的两只大手,时刻等待着伟大祖国的挑选,无论广袤美丽的蒙古草原,无论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无论高峻入云的大岭兴安,无论椰树成林的南海岸边,无一不是我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广阔天地。
王褒才“以惠己之心惠人”,在《教育革命》发表点评文章,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在全校掀起“读西沙儿女,做有为青年”的青春热潮。才女凤毛麟角,吾飞燕一鸣惊人。她豆蔻年华,有自己理想,她端庄自信,有自己分寸,她诚挚友善,有自己定力,不与肤浅轻佻为伍,不与孤傲嚣张做伴。她借此强劲东风,举起拳头加入党组织,成为全校唯一的学生党员,立志为共铲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这只迎风飞翔的无产阶级燕子,在社会主义的碧空蓝天上,能飞多高,能飞多远,以后的三十年人生,正是一份厚实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