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七月,火阳毒辣,暑气杀人,一根火柴都能把天点着。在莽原土坡根底,八个庄稼汉,八辆架子车,八个拴马桩,正为上坡发愁。遇上三兄弟,三言两语,说定报酬。领头汉五十来岁,一顶塌塌草帽,一脸麻窝窝,犹如急雨打过的沙滩,应该是天花遗迹。传说,人总要出一次天花,即便活着没出,死后埋入地下,那白骨仍要开一次天花的。
麻窝窝说,我们陈村有一台东方红拖拉机,那些年经常给虢村帮忙耕地,因为两个队长是一挑担。后来虢村换了队长,欠的机耕费,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一推就是十年。你说气人不气人,一毬背宽的虢村,学会耍死狗了。这不,虢村说急了,“八个拴马桩,靠墙立着,你拉走,手续清了。”
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青石拴马桩,并非顽然无知,块然无情,桩头圆雕活物,一咳嗽,一跺脚,可能一哄而散。三兄弟忍不住用手揣摸,揣耳摸眼,揣鼻摸脸,“拴马拴骡的石头桩,刻这些耍货有啥讲究?”麻窝窝一边用草帽扇凉,一边凭社会经验解释,大致意思——
人是猴变的。这个大马猴,眉眼多么威严,在天宫为玉帝牧马,官封弼马温。违犯天条,谪落凡界,又封镇槽侯,专意庇护六畜,兴旺槽头,无病无灾。
猴为半灵。一只母猴宽容娴静,颡顶一个猴娃,一左一右搂两个猴娃,三个猴娃活泼顽皮,寓意乡试、会试、殿试样样第一,考中解元、会元、状元。
猴就是侯爵。一个面相慈善的猴奶奶,脊背趴一个猴儿子,腿畔蜷缩一个猴孙子,静中见动,动中有趣,寓意子孙辈辈封侯,累世簪缨,光宗耀祖。
黄毛狮子蓝毛犼。这个狮头,鬃毛飞张,螺椎突耸,或开口欲吼,或回头睥睨,无不雄强劲健,有百兽之王风采,能够驱邪镇妖。在乡村又叫太师,盼望金满箱,玉满堂,笏满床。
中原汉人为尊。这个朔大人头,高鼻梁,深眼窝,圈脸浓须,这是历史上剽悍的西北胡人,曾经大规模深入关中腹地,一辈子骑马打猎,架鹰走狗,养马在行……
学校一收暑假,一月之后开秋季田径运动会。三兄弟一瞅自己的脚,农村娃穿的布鞋,咋么跑,咋么跳,有一双白球鞋就好了。原下有五个国营大工厂,若能进厂打个短工,或许就能挣到买鞋的钱。在厂门口一连踅摸两天,也没撞见啥好事。第三天,一辆电瓶车开出来,司机主动打招呼,说需要零时工,转运车间铁屑,这活苦累脏兮,工钱不高,没人干。三兄弟喜出望外,异口同声地说“咱干”。
第一次走进大工厂,一切竟是这样的陌生而新奇,一切竟是这样的高大而神秘,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电瓶车司机矮墩墩,跟碌碡差不多,也不知为啥,就喜欢文仓,手把手教他开电瓶车,一趟一趟跑得欢势。管官志愿埋头苦干,一铁锨铲过去,如木匠发锯,噪声刺耳,一铁锨铲过去,如黑驴叫槽,噪声钻心。文仓戴白手套,得意猫儿欢似虎,半天下来学会开电瓶车,一声连一声叫矮墩墩“师傅”,就象大工厂的生产工人。
一干三天,领到2块5毛工钱,买来一双回力球鞋,喜得三兄弟眉开眼笑。在秋季田径运动会上,谁的项目在前谁先穿,谁的项目在后谁后穿,三兄弟交替着轮换着,风光出彩,惹人眼目,比赛成绩都在其次了。一个不留神,那双回力球鞋不胫而走,不翼而飞,被人悄无声息地顺走了。
一番侦察,猴子有嫌疑。在猴子颈窝处,生长一粒肉猴子,“猴子入了林,一辈子不受穷”。从小手脚不干净,长大一定是贼富汉。三兄弟约猴子上莽原,说崖边指头蛋大的红酸枣,吃到嘴里赛过冰糖。猴子嘴馋,一眼盯视吃的,没有多想。管官一使眼色,志愿文仓一齐上手,把猴子摁倒在地,指着鼻子追问,猴子硬说没拿,赌咒发誓。从猴嘴里抠出枣来,非得一些绝招不可。
一棵老榆树根底空洞,秘藏一窝黄蜂,就在七步之外。管官眉眼凶狠,指着空洞说,“黄蜂是赤链蛇变的,能蜇死一头犍牛!”那黄蜂能看见,麻麻地起飞,密密地降落,称霸一方天空。猴子一阵惊慌,张大了尖尖的猴嘴。志愿把猴子绑到楸树上,文仓搬起碗大的土块,“一圪垯下去,你跟黄蜂说,我没拿,我没偷。”猴子灰头土脸,嗫嗫嚅嚅,总算承认了。但有一个要求,不向学校反映,一定完璧归赵。三兄弟干脆,“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