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力低下，社会严重贫血，男女老少为嘴苦闷而焦虑。在超负荷的生活重压下，一个人可能行为极端，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一个寄宿学生给食堂交油，上层三分之一是菜油，下层三分之二是陈醋。有个食堂职工患有高血压，为了省钱不买药，坚持喝醋降压。地痞、流盲、恶霸、坏蛋、阶级异己分子，韩老师都不沾边。但他贪巫功款，继而纵火，磨扇夹住手，咋都抵赖不了。那129元4角，全部为老婆儿女治病花销了，没有一分用在自己身上。于家庭而言，他是一个能挑重担的好家长；于老婆而言，他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丈夫；于儿女而言，他是一个舐犊情深的好父亲。所有苦难，他独自死扛，让人敬佩敬重，让人怜悯同情。但于学校而言，他是违法的，可耻可悲的，不负责任的。人世间的账，就看从那头算，从东头算东头有理，从西头算西头有理，从中间算账的少见。人虽是个体生命，却有极为规则的社会性，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既要合理合情，还必须合规合法。在社会生活中，这边合法规，那边不合情理，这边合情理，那边不合法规，一个无法圆满的二难推理。

韩老师的失常是生活所迫，滕建文的蜕变是精神虚空。一老一少两个人，时常在管官的颡壳里萦绕，挥之不去，去之又来，梦魇似的。一个初中生，既没有社会经验，也缺少生活常识，一个大意不谨慎，就可能掉下深沟。所以，管官时时警觉，处处小心，保证走正确的人生之路，那么正确的人生之路又在阿哒呢？学校、工矿、乡村、机关、医院、部队都在“进一步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的群众运动”，这个社会究竟要到阿哒去，校园黑板报浓墨重彩，“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工农兵是批林批孔的主力军”，“天下大乱，乱了敌人，教育了人民”。一看二瞅三瞧四瞟，越看越瞅越瞀乱，越瞧越瞟越惶惑。唯有自然界真实，鸟以鸣春，雷以鸣夏，虫以鸣秋，风以鸣冬。批林批孔热潮滚滚，评法批儒雷霆万钧，却不能解决肠胃咕咕的吃饭问题，歇斯底里地高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却不能解决冬暖夏凉的穿衣问题。

城区毗邻校园，总能看到零散的学生，只因校园沉闷无聊，落落寡欢，才去大街小巷寻乐趣。大汉身长一米四，半截石碾似的，南北街道碎步邮走，大声叫卖百灵牌打火石。一到后半晌，懒汉大善在电影院义务提桶浇树，天一黑能看免票的露天电影。月月差一相电（弱智），摆摊卖茶水，一个木模，只收硬币，1分放进去小了不要，5分放不进去还给你，2分放进去正合适，给你一大杯茶水。老六颡顶六点戒疤，本是古佛青灯前的念经和尚，因偷窃宣德炉被逐出寺院，还俗后坐街卖瓦盆，“不当和尚不知颡皮凉”。一个巧人钢笔刻字，文仓刻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志愿刻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管官刻下“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街头是世俗社会的缩影，两汉子为一杆烟锅争扯起来。一个算命先生上前劝解，这杆烟锅确实精致，鸡血红玛瑙嘴子，二号头白铜锅子，双鱼带箭鞍子，主人的心爱之物。他接过手，装满一锅烟，点着吃了两口，往砖墙上咣咣磕打，又用眼角悄悄观察。他把烟锅还给面宽者，“谁的物件谁爱惜，不是谁的物件谁怂管。”当算命先生磕打烟锅时，面狭者暗暗窃喜，面宽者心疼不已。面狭者跪地认错，说自己与面宽者在大街上萍水相逢，借人家的烟锅吃烟，见其玲珑可爱，便起了讹人之心。记住，凡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

一辆新锃锃的飞鸽牌自行车（飞鸽快，永久耐，红旗加重也不赖），浓眉汉抓住车头说是我的，光颡汉拖住车尾说是我的，一伙人围上来看热闹。飞鸽是名牌，一辆198元，等于一个工人的半年工资，上百户村庄仅有二三辆。在人缝中看热闹的还有三兄弟，六只眼睛一齐睁大，努力辨识哪一个是真猴王，哪一个是假猴王？

“飞鸽标牌，鸽颡朝左，还是朝右？”

“朝……朝右。不对，朝……朝左。”

“一开始朝右，1968年以后朝左，人民群众都在走左的革命路线。”

“我说对了嘛。”

“你贵姓？”

“我姓吕，上口下口，双口吕。”

“大伙都听见了，他姓吕，我姓李。我有证见，能证明是我的。”

浓眉汉一边说着，一边拔脱车头胶手把，随之掉落一绺纸条，一笔一划写着“李志杰”三字。浓眉汉一声怒吼，“驴锤子日下的，背着牛头不认赃！”一月前，光颡汉偷了这辆自行车，这一天被浓眉汉在街道等住了。光颡汉瞬时蔫瘪，过街老鼠想溜，一颡钻进三兄弟夹缝。六只手抓住光颡汉，噌地一个四蹄朝天。浓眉汉趁势扑上去，一连串的大耳刮。光颡汉跪地求饶，“我踢了驴的颡，不是……我的颡叫驴踢了，一时鬼迷心窍，把先人羞死了。”众人哈哈野笑，比看大戏都畅快，这个李志杰有心计啊。

三兄弟没打过人，今天是第一次出手，为正义帮了一把。仨人离开现场，但余兴未尽，还在情绪激昂地唾骂光颡汉的下贱卑鄙，还在兴高采烈地赞叹浓眉汉的智慧勇敢。人啊，诚实一点好，勤劳一点好，偷盗与抢劫别人财物，属于极不道德的可耻行为。今天的街头一幕，为三兄弟上了一堂活灵活现的人生教育课。

在副食公司菜铺门口，一车厢高垒的大葱。三兄弟路过，被人叫住，“一车葱卸完，3毛钱，一人吃一碗面去。”“一碗荤面1毛2，不够。”“那……不说了，3毛6。”今天好运气，一顿饭的工夫，就把钱挣到手了，一人一碗荤面，猪肉香，真解馋。

一道土坡就象莽原吐出来的舌头，从坡根至坡顶足有二里半，自行车、架子车、马车无不负重爬行，蜗牛似的蠕蠕挣扎。三兄弟顺路帮人推车，搭手就有千斤力，车主非常感激，翻出三个西红柿相送。只是搭把手，便有报酬，咱有双手，有力气，不能放过劳动机会。多少次作文题——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三兄弟至此醒悟到劳动的真正意义。

张二枯瘦如柴，大个子，长脚板，象疯子不是疯子，象叫花不是叫花，象流浪汉不是流浪汉，一路拾柴肩头背着。一进村庄，他圪蹴在人家门口，从不善人婆善人爷地乞求，倒是主家忙忙地给吃给喝。张二起身走了，一捆干硬柴归主家。张二节俭，一下雨光脚片，布鞋夹在胳肢窝，常年拾柴换饭，不偷不抢不逮，不坑蒙不拐骗，性格诚实无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