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白霜，大雁北归，天地空旷，田野静美。西原村种了3亩“破地锥”，绿茵茵的，油汪汪的，喜人眼窝。“萝卜上锅台，药王菩萨倒招牌。”“村妇有三爱，棉花辣子萝卜菜。”白萝卜是冬令佳蔬，顿顿下锅见绿，少盐淡醋的农家饭碗，由此多了一缕精彩。“地冻车铃响，再看萝卜长。”西原村人性急，不再等待，不再迟疑，男妇一齐上阵，拔了这茬白萝卜，“五菜为充”啊。

西原村离学校二三里，一放学三兄弟直奔过来，一人一根削尖的木棒，一遍一遍深翻这片土地，寻找遗留的萝卜子孙。在乡村萝卜普通，生吃帮助消化，熟食补充营养，富含的淀粉酶能分解食物中的淀粉和脂肪，富含的维生素C和微量元素锌，有助于增强机体的免疫功能和抗病能力。这一会儿，三兄弟用树叶捋去萝卜泥土，一圈圈剥皮，吃到嘴里水脆清香，只是后味辛辣，象芥末油，却依然馋人。

一个人推自行车，从原坡方向上来了，渐渐由远及近，能透视过去的罗圈腿很熟悉。近了，再近了，“哎呀，韩老师。”三兄弟一阵慌乱，极不自然地站起来，一边跟韩老师惶惶地打招呼，一边把没吃完的萝卜背手藏到身后，凡学生没有不怕老师的。

韩老师脸色灰暗，目光灰塌塌的，“唉，挪不动了。这腿呀，象拴了磨扇，脚倒象弹棉花。”他失魂落魄，疲惫困乏，费劲地支了两次，才把没闸铃不响的破车子支稳，又下意识地一摸裤带，“饿，太饿……老师想吃萝卜。”三兄弟如释重负，羞赧地涩笑着，把最大的一个萝卜捧给韩老师。他一尻子坐地，也不剥萝卜皮，大口地吃起来，好象两天没吃饭了。辙涸鱼愁渴，仓空鸟忍饥。由于太饥饿，他张嘴的幅度很大，牙龈瞬间暴露，红惨惨的，血淋淋的，十分肮脏丑陋。

师道尊严，一旦肚子饿了，尊严尽失。韩老师手拄膝盖起身，弯腰去推破车子，又回过身来，一句苍白的感慨，“咱关中不穷，最早的天府之国，米面白馍菜籽油，油泼辣子顺口流。”他一提松松垮垮的裤腰，大拇指一抿嘴角，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怪话，“一年都是春季就好了。榆钱金黄，一串串，一链链，要是真钱，那该多么冁和。”唐朝岑参也感慨过：道旁榆荚青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韩老师是数学老师，上学期转为学校会计，圆脸尖下巴，高颧骨，大眼睛，话语不多，为人本分，舀一勺，倒一碗。他的家境烂糟透顶，陶罐没耳提不起来，老婆是个汤药罐子，长女小儿麻闭，次女智章傻呆，大儿侏儒症，后头紧跟一个小儿，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更无余财。啥都不多，就是多病，啥都不少，就是少钱。犬因家贫放胆眠，鼠为绝粮潜踪去。为了不断老婆的汤药，为了不断家人的炊烟，为了维持黄连似的苦日子，韩老师每隔十天半月偷偷地卖一次血。这一次卖完血，他感觉浑身软弱无力，虱大的劲都没有了。不料，在西原村地头撞见自己学生，饥肠辘辘之际，顾不得脸面，抱住萝卜充饥。皇帝若是肚子饿了，那一刻也是一个穷人。

疾病使人失形，贫穷使人变态，没有自尊，没有信心，甚至丧失理智。生活烂肠，日子潦倒，韩老师承受不起，两条短腿罗圈，心理严重失衡，一月之后出事了。在贪巫功款之后，他使用各种方法，妄想抹平账面，堵塞黑窟窿。他做贼心虚，怕期末查账，露出马脚，难逃罪责，热血上颡，放火烧账，同时报告火灾。纸包不住火，雪埋不住人。第二周便破船了，韩老师贪巫功款129元4角，一下把自己打进拐窑了。

公开逮捕大会，喇叭播送革命歌曲，竖立六面红旗。大红标语触目惊心：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功安派出所所长宣布逮捕令，一个警察撕脱韩老师棉袄，狠劲掼到地上，抖出法绳双手反剪绑扎，一掏横勒法绳，大力一提一吊，又摸起一杯水泼上去，麻绳见水很快吃劲，渐渐入肉三分。韩老师嘴角一扯一裂，弯腰弓背成虾状，罗圈腿好象（），一个碎娃都能钻过去。龙王下诏求直谏，鳖得言，龟也得言。教师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学校革委会主任发言：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全校师生务必提高警惕，严防身边阶级异己分子进行破坏；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为共铲主义事业培养接般人。

大会主持人最后宣布，为了教育全体师生，安排最前排的学生挨个过去，往韩老师脸上吐唾沫，“狼怕火，鬼怕唾，一人一口唾沫，淹死这个贪巫犯！”管官在最前排，顿时心跳加速，颡门渗汗，一个学生咋么能吐老师的脸？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虽说丧失人师品德，但他仍是一个人，应有的人格尊严，不该被粗爆践踏，不该被肆意柔躏。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考验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一切都是极左正治的热情使然。少年管官第一次遇到人生的拷问，吐，还是不吐，咋么吐？扪心自问，短暂懵懂，瞬间彷徨。人性之善，在他身上清醒过来：这嘴长在我的脸上，我想咋么吐，就咋么吐。于是，一口唾沫从耳梢飞过，并未灒到那张已经淋淋沥沥肮脏不堪的圆脸上。韩老师嘴角一个弯曲，认出了给自己吃萝卜的学生，一旁人没有觉察到这个微弱细节。

在会场上空，一群老鸹掠过，“哇——哇——哇——”一声声响亮的聒噪，鸟粪大雨一样，密密集集从天而降。会场顿时大乱，一颡一脸的秽物，叫苦声淹没一切。天在怨恨，鸟亦愤怒，人太不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