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葱峁这里的人,他们都是来自四面八方,同姓的不多。经过几代或十几代的繁衍,现在就出现了好多同姓的户数。现在,陈大泰家在这里算是繁衍得最快的,他家有十来户。
为什么陈大泰家能发得这么快呢?据有的人说,就是他积下了许多阴德,一则他行医治好了许多病人,叫他们减少了不少痛苦,二则在胡葱峁的山涧里救下了这么多的日本鬼子。
陈大泰家不但会发人,而且还出了大老板。现在攸县籍在深圳很有名声的大老板陈大来就是胡葱峁陈大泰家里的人,但是陈大来不是直接从胡葱峁里走出去的,也就是说陈大来做上大老板不完全跟胡葱峁有关系。他的父亲陈大泰一共生下了他们七兄弟。
七兄弟中老大名大苟,老二名大心,老三名大盼,老四名大来,老五名大富,老六名大裕,老七名大家。为什么要给他们七兄弟取上这名字呢?这名字里深藏有什么?咱们就要来说说。其实不难看出把他们七兄弟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顺着大小排列组合起来就知着其意,那就是:苟心盼来富裕家。哈哈,多好的名字,多好的用意,多好的祈盼,多好的组合。
对,盼富。陈大泰家在盼富,别人家在盼富,全组人在盼富,全胡葱村的人齐在盼富。盼富,不仅仅是胡葱峁的人在盼着富,而且山水也在盼富;不仅仅胡葱峁这辈人在盼着富,而且他们的上辈人,他们的祖祖辈辈齐都在盼着富。盼富是他们共同的夙愿与追求,也就是他们的梦想与追真。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不管他们是怎么在盼着富,想着富,可一直使他们的祖祖辈辈,以及现在的人们总总是富不起来的。也就是说越盼望着富裕可就越得不到富裕。据村志记载,有史以来这里没有出着一户商贾富豪,也没有出着一个读书贤郎,更没有出着一位官宦仕举。为了此事,据说当时,他们落冲的祖辈们就请来了一位风水高师在这里围着秦岭分下山脉的走势观看了好几个月山水细脉的走向后,最后告诉大家说,这胡葱峁的支脉属神骧山形,活的天马,日歇夜行,吃胡葱峁,屙百里外社稷。也就是说吃穷胡葱峁,富了别处人。也就是说,这里是永远富裕不起来的。
于是,大家一听就非常气愤。气愤归气愤,你治服不了神骧,气愤就归零,只能干瞪眼。好久后,等来心平气和大家就齐心协力地拼力干。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就围着这山脉的前前后后,沿道百儿几十里砌成了十几座大石塔。说是用这大石塔镇住这神骧不再把这山里的财气运走。说干就干,石塔很快就建成了。现在这石塔仍旧还存在着,看上去,高高的石塔上面全都是长着疤疤累累的青苔,剥开上面的青苔后,下面还是青苔。青苔叠青苔,下面铸老成了锅底色。
这时大家一见,脸上全有笑容,因为石塔建成了,神骧压住了。
然而在往后的一代一代人中,可这里山山水水,家家户户可还是不见转机,还是照样地山穷,水穷;人穷,家穷。因此,贫穷是这里的形象,是这里的代言词。
解放后,这里的人民虽然翻身做上主人,家家户户都分得了田土,有饭吃,可大家还是穷。党和政府都年年为他们提供了补助和救济。改革开放后的好多个年头,许许多多的山峁也就开始富起来了,然而这里可还是富不起,仍旧还是穷,党和政府也都仍然年年地为他们提供补助和救济。
贫穷贫穷贫穷,已成了这里的永恒与铁定,它正像这里的胡葱峁一样永远地高高地压在这里的山山岭岭,峁峁寨寨,家家户户的头上!
正因为贫穷,这里就有许许多多的光棍汉,就有许许多多的鳏头孤寡,就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生下来就出继或上赘到远方去了。
就拿陈大泰一家这么多孩子来说吧,大苟在当时是家里的老大,六十年代他当过兵,在部队入了党,转业回来后,三十多岁后才从山外讨了个二婚亲女人。结婚几年后才生了个儿子,儿子叫赛金,现在赛金快四十岁了,还单身一条。大苟结婚几年后,他的妻子在生下赛金不久就病逝了。
大苟一直没有钱去续弦了,就守着赛金过上日子,过上一生,现在快七十岁了。可以说父子两代单身。老二大心在外面沉沉浮浮流浪了好多年后,直到三十多岁,可他的姻缘也就来了。有一天他想担点山货到镇上去做着生意,可贩来贩去,贩到下午坐下来一算账,可还倒贴了本钱。
他气得几杯酒下肚,就火烧着脸了,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走着走着,走到了胡葱峁的山岔路上,突然见一个样子姣好的女子在十字路上哭着。哭着哭着,哭得很厉害,可这哭声就哭开了大心的同情心。他本来早已过了十字路,往前走了好远好远。
听到这久久的哭声后,他心里很瞀乱,又打转来到了她面前,又围着他转了好一阵,将她又看遍了几次。见她确实这可怜的样子,便把她带到了家里,给她吃上饭,借着衣服给她换身。大心跟她困了那晚,觉得好玩嫽得很,那个女子就呆在这里不走,他也暗中高兴。
后来才知这是一个间歇性癫痫的女子。他没办法,湿手抓了干芝麻,甩不脱了,另外,他更想到,家里这么穷,顺手将她牵进家,也可不要他自己用上一分钱,随手捡了个便宜货,这还不好吗?这女子外貌还好看,就是一发起癫来,常常骂上个五六天不停口。最后来,她为大心生下了两个男孩,现在这两个孩子都有三四十岁一个,都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了。
大儿子叫赛虎,二儿子叫赛龙。这个女子跟他一生世,她仍旧在骂,只要有点不顺心的事就骂,一骂就是五六天。大心总总不搭讪,多给几个忍让。老三大盼和老五大富可至今还是光棍两根,他俩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床上还没困着女人打眼,不知梦中见着没有。他俩把一生世都看得淡淡薄薄的,日子在他们眼中也是淡淡薄薄的,是男人的单薄世界。因此,他俩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去思量明朝日。老四大来,刚养成七八岁的时候,就被他家一位县城里的远房亲戚带走了。
带走后,大来改姓为张,承门立户为张家的人。大来在张家可好多了,张家让他一口气就把书读到大学毕业,毕业后还留学了几年日本。留学回家不久就讨上了长沙城里的婆娘,他这婆娘是他大学的同学。
那时正逢开放改革的鼎盛时期,陈(张)大来他看准了形势,就不要什么铁饭碗,从一个好好的吃皇粮的市级单位辞职下来了,去了深圳办厂,现在他拥有资产几十个亿,一切让他红红火火。现在他也五十多岁了,他的儿子也从日本留学回来了,在他的厂里做大来的副手。
他家的老六大裕在胡葱峁里算是搞得好一点的人家。因为他学了木匠手艺,常常在村里村外做上手艺工,另外加上他做事认真,为人忠厚老实,人缘又好,所以他常常有做不完的工。
他讨的婆娘就是二十多年前,他给本乡乡政府砌办公大楼时,一个外地小工老板带来了好几个女子在做工时,其中一个高高挑挑,长着瓜子脸的见着大裕长得虎虎熊熊,做起工来舍得己时,她就很有心眼,每天从另一个施工队里跑到大裕这里来与他一块儿搭伴起来。
搭着搭着,搭到办公大楼完工时,两个人就搭在了一起。后来才知她是胡葱峁山里的人,比胡葱峁还山峁,她叫兰花,姓李。姓与名合起来就叫李兰花。兰花嫁来不久后,就生下了孩子。
这孩子现在二十五六岁了,叫赛银。因此说,陈大泰的四个孙子就叫赛金赛银赛龙赛虎,可见他们在家谱上属赛字辈。他们这辈人同样都在盼着富,盼望富得飞凰腾达。老七叫大家,他做事懒懒的,本来他是上门女婿,招赘王家,做倒插门。因他懒,王家没说不要他也没有说要他。
他在王家生下了两个孩子,全丢在那里。他大半个日子还是在家里。因为家里这儿村子上有好多与他是同龄人,他们都是玩得好的。
加上村头村尾都办了好多牌馆,建了好多台球室。他就常常和他们在这些屋子里打打球玩玩牌。开始时,他妻子常常跑来这里把他吆回家,久而久之,他妻子也生气了,王家人也生气了,就常常来这里与他吵嘴。吵着吵着,他就干脆不去王家了,王家人也不来叫他了。他后来就更加放肆了,每天就泡在这些屋子里,连王家的门槛也不进了,肚子饥了饿了就去哥哥嫂嫂家随随便便吃点什么。没有钱吗,他就与同伙们到胡葱峁或更远的深山里围猎着野物,弄点钱过日子。
当然,为了弄到野物獐麂狸或蛇什么的,一去就是几天或十几天,有时便空着双手回来,什么也没有弄到。但是这也可以理解,那些野物没有包定让他们弄到手。没有弄到野物,但是他的生活也要过呀,打牌打台球欠下的钱总得要还。
为了钱,大家和他的同伙们偷鸡摸狗的事也得干起来。偷了一条狗,送到胡葱峁那场墟上一出售,也得个几百块。久而久之,他的名声真比个狗屎还臭,他的身上真比个狗粪还邋遢。不管怎样他的日子也得要过的,是怎样过?他把日子不是搬在牌桌上过就在搬到台球桌上过,不是搬到山里驱山抓野过就是在村上村下偷鸡摸狗去过。他没有理想,也没有他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随日天光随日暗。但是他讨了婆娘,生育了两个孩子。
妻子和孩子早就被他撂开了。他的妻子叫王美女。王美女比大家少十岁。王美女找到大家为伴侣确实是鲜花插在牛屎上。
当时,王美女为什么要他大家呢?我们都晓得招婿的人家,总得要降低条件标准呀,也就是说,一类货女孩找不到一类货男婿,起码要找二类三类的。为了这事王美女的娘爷总总在骂着自己瞎尽了眼,做了一生世岩鹰,今天倒被个鹞子啄了一口,捉到老鼠在仓廪里吃谷不讲,倒还让大家给他们背上了一身账。
王美女长得几多好几多美丽,要姿色有姿色,要苗条有苗条,要文化有文化。用本村的人说,整个胡葱峁的几条垄水中只出个一王美女这个美中之女。
王美女红桃般的脸面上,一年四季是太阳出山时搽了胭脂般那霞红的颜色,整个脸上连半根纹丝也没有,像仿了瓷一样,那细挺挺的鼻子上方的两边镶嵌了两颗忽闪忽闪的黑葡萄,看上去几多生动,真活像月淡星繁的天幕上,那被疏冷在西天下方闪烁着蓝宝石般的七姊妹。她那细细的嘴巴一时难得插进两根葱,翻出红唇,说起话红唇就微微地一歙一歙,这时只以为是一只停泊的蝴蝶,在张着红潮,准备向着遥远去飞翔。
王美女因大家不成器,她和两个孩子也要生活,娘爷也难得将他们养下来。王美女也不服输,便在胡葱峁村委会附近租了两间屋后,就开起了茶座。茶座开起后看起来没有咋生意,总见着很凋敝,但实际上还是好生意。据说王美女靠这个茶座也发了不大不小的财。
茶座租下后,王美女看着周围还有些空坪隙地就叫人再添加了两间,这样就一共有四间房子。后来,王美女就将新添加的房子一间做房,晚上息在里面,一间就做台球室。这样一来她就做了两样生意,既开了茶座,又租了台球桌。有的人说她做了三样生意,是哪三种生意我就不知道。
另外还说一说,胡葱峁村围着村委会周围是很热闹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它是全村的政治文化的中心呀。早晨吗这里还有点买卖做,还有做油货包子的;中午吗也有许多人喝茶的纳古的谝聊天的,打牌的打桌球的;晚上吗也很热闹。
正因为胡葱村贫穷,村里组里的人谁都不愿意去做干部。村长干一年也只有千把几百元钱,组长干一年也只有三四百块钱。村长年年选了,可当不了大半年又走了,最久的也当不了一两年。
村长当来当去当到最后可无人可当了。最后没办法就叫大苟去当,大苟吗,一个条件是共产党员,二个条件吗是早年的复员军人。
大苟自己也想了想,对,自己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党员就要全心全意为全村服务,为全村人民服务,这是党赋予他的光荣而神圣的使命。后来他就慷慨地接受了这一任务。
大苟年纪大了,上任没多久就病倒了……结果还是另外找来了一位村长继任,他叫易小牛,绰号叫小牛,也有快五十岁了。各组组长总得要人去当,万一没有当,就采取摸勾的办法,可是有的摸到了勾该要做上组长,却扯着偏风逃了。最后没办法就在各组里进行按姓氏轮流去当,这样一来,大家就没有办法逃脱了。
为了胡葱峁脱贫致富,可伤透了乡县两级干部的脑子。胡葱峁吗,是难得摘掉贫困帽子的地方,多年来扶贫或救济的款子拨了又拨,拨到最后,可贫穷还是贫穷,总总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穷着下去。上头吗也不可能眼光光地看着他们贫穷着而不来扶助他们。就这样下来,年年的上头还是在继续地扶贫救济,救济扶贫,老领导扶到退休了,新领导又继续来扶。老县长刘运生今年也五十岁了,他做了二十几年的县长,过去他一直在胡葱峁乡做乡长,对胡葱峁村的昔日今朝来世都了如指掌,后来他从胡葱峁乡高升到阎良县县政府做上县长后,可仕道就让他止步了。
他觉得很满足了,他常常那么去说,党人民把我提高到这么高的位置上,我到底为人民做了什么,伸手要官要权这不是我为人的本质。我从胡葱峁乡做官做到县太爷,我为人民真正做好了几件好事?在人民的心中人民真正能为我打上及格分数?思来想去,他带上无限的自律感,把那瘦长的手指伸进那早已褪色的黄斋的头发里,抓上一撮头发往手心掌里拨。
几下后,他边看着落在掌心里的头发,边在想:我围着胡葱峁做了一生世干部,如果没有胡葱峁对我们栽培,能有我后来仕途的高升吗?现在自己高升后却连胡葱峁这样贫穷的村子我还仍旧让它贫穷下去吗?我不把它改造好,这还能算我有能耐吗?
这不属于我在丢失责任吗?我能对得起哺育我成长的山峁的人民吗?因此,他想决心要在自己还没有退休之前,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胡葱峁这样的贫穷的山村改造出来。
在几次的县长扩大会议上,他明确地指出,咱们阎良县只要胡葱峁能脱下贫来,阎良县就彻底脱贫了。在座的大家都知道,真正做到要把一个村从各方面脱下贫来是很不容易的事,不是说把全县扶贫的资金全用在胡葱峁去,就算是帮助脱贫了。
对,回想起习主席的话就知道了,扶贫要从根本上去扶贫,要从源头上去扶贫。现在摆在刘县长和大家的面前就有几大难题要做好,第一要谁去领导好胡葱峁的人们去脱贫,当然他刘运生是一县之长一县之主,千万不可能让他自己常年累月地驻住在这里来扶贫呀;第二要这么多资金投入,来帮助启动着大家进行着脱贫,不可能一分一厘全从县财政里拿出着来解决;第三要授予胡葱峁这里的是“渔”而不是“鱼”,也就是说要充分调动好组织好胡葱峁的人们,让他们用自己特有的土地,特有的资源,去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地利用好,发展好,并调动好自己的积极性从根本上找到脱贫的办法或技术或产业,然后努力去干出窍门,将穷山恶水变黄金,将黄土峁愁石壑变金钱。
只有这样才叫做授予了渔,如果直接拿钱帮助他们去脱贫,去头痛治头,脚痛治脚,用这种敷衍办法去做,这就叫做授予了他们的鱼。过去正因为用后者这种办法来帮助这里来脱贫,才导致了胡葱峁的人们还在永远地贫穷着,永远地盼望着上头的扶贫与救济,永远地绝不了懒惰汉。
带给了胡葱峁人们的永远是治不好的后遗症。现在中央早也看出了这种问题,所以才提倡扶贫应该是科学扶贫,精准扶贫,精神扶贫,因地制宜扶贫。对,这才是很对头的道理呀。
县里那次干部扩大会议一直开到深夜还没有散,围绕以上这三点大家讨论了好久好久,有的说从各单位里抽调出一位或几位精干的工作人员到那胡葱峁里轮流负责,长期住居在那里;
有的说为了那里的脱贫咱们年年从财政的扶贫款行里多拨出一部资金投入到那里去;有的说找好项目从县里带资带人去帮着那里去发展,去投资,这样一定会给胡葱峁扶好贫,脱好贫……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县长总觉得大家的话里总总是隔鞋抓痒,不断不实,而且还没说到要点上。
譬如吗,谁能找到去胡葱峁扶贫的人选,也就是说,根据胡葱峁的具体情况还真正找不到能很好地帮助好胡葱峁去精准扶贫,因地制宜扶贫的人。对,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胡葱峁扶贫,到后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会议到这时就更加显得困惑了,县长也没有话说了,在座的各位乡长局行领导也没有话说了。一场好戏,难道就哑下了吗?
这时,胡葱峁乡那位老乡长周刚从厕所里解完小便出来时,他扔掉了一根烟蒂接着又揿燃了一根,他在边吸边提着裤管边在思考着。他想了好一阵后……根据以上的那三个条件,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好久后,他的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在小声地说着,对,最好的人选莫属陈大来,但是陈大来不属于本县内的领导干部,他从西安市市政府领导岗位辞职后就一直去了深圳,怎么能把他请过来?
他是这么一个大老板能不能回来呢?周刚的脑壳里一直在反复地想着想着,想到最后,他似乎有点把握和自信地说,对,我会把他请回来,我一定能把他请回来,管他现在是不是咱县领导层内的人,能者合适者都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