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三角组合跟着二圪愣略过田埂,踏着刚刚发起嫩苗的庄稼,直奔着二圪愣所指的方向去。西赤土的孩子看到二圪愣,几乎是扭头就跑。二圪愣是最喜欢打架的,他曾经说过他天生就是为了打架而生的。
我没见过二圪愣年轻时英姿飒爽的模样,我倒是有幸见过他四十岁的模样,他留着一头披肩长发,却因为好几天没洗粘成了一绺一绺,仿佛用手一捋就能挤出三斤油来,他穿着二股筋背心,却怎么也束缚不住他大大的啤酒肚。
我后来称呼他为圪愣叔。
二圪愣跑得真快,用我父亲的话说,国家早就该让二圪愣去参加奥运会,他比王军霞跑得都快。
九十年代后,二圪愣总觉得他被这个时代抛弃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了。有一次喝酒的时候,二圪愣说他最近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就是他上初中的儿子和人打架打赢了,同时二圪愣说他最不开心的一件事就是打输的那个孩子回家告诉了家长,他给人家长赔了一千块钱的医药费。
喝酒中,二圪愣说人心都变了,他们小时候打架哪有和父母告状的,打输了就够丢人了,怎么还敢朝对方要医药费呢?他拍着酒桌大喊,现在人心都坏透了,这个社会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直到二圪愣死的那天,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
二圪愣高喊着扑倒了一名东赤土的小孩,其余小孩不能不讲义气,返回来“营救”,紧接着就被铁三角组合胖揍了一顿。父亲他们让这几个小孩靠着一颗大榕树站好,那是棵很大的榕树,遮天蔽日,仿佛有几百米高。
我出生的第二年,那棵树被锯倒了,他们说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如果当修路和种树矛盾的时候,那么就参照“先修路”这一条。有时候村民会站在那棵树的遗址上,和小孩说这里曾经有一颗很高的树,一开始只有十几米高,后来变成了几十米,到最后,已经离谱到有三十二层楼那么高。
他们伸出手在空气中缓缓摸索,仿佛触碰到了高高的躯干。
那是他们朴素的恍然若失。
父亲命令东赤土的几个小后生靠着树站好,又问站在一旁满身泥点子的大爷:“哥,他们怎么闹的你,你怎么闹回来。”
大爷站在一旁,既不动手,也不说话。
“怕甚了大宝,咱们在这儿了,还怕他们欺负你了?”张润喜说。
张润喜是这群人里个头最矮的,我大爷张大宝是这群人里个头最高的,他本是最不可能受欺负的那个。
“算了。”大爷拍了拍书包:“也没啥事。”
“怎么能算了呢?”张司庆说道:“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二圪愣这个时候已经忍不住了,他说道:“我看见大宝被他们打了两个比逗。”
父亲转手就给了这些孩子一人两个耳光:“是不是这的欺负我哥来?我也不多打,一报还一报。哥哥,他们怎么打的你,你就过来怎么打他,公平。”
他说什么也不肯动手。
村里人说大爷倔强得像一头老牛,是别骨子。
“也不知道你怕甚了。”张润喜说道:“也是日怪了。还有你们,有本事就冲着我们来,大宝招惹过你们?打不过我们就欺负大宝,真不起山,快滚哇。”
东赤土的孩子一哄而散。
父亲和大爷回家的路上,父亲很不理解地问:“你比他们高那么多,他们怎么能打得过你?你到底怕啥了?就是让别人欺负你了。”
大爷想要解释什么,可语言在这个时候过于苍白了。他学习,他读书,他知道世界之大不仅仅只是这个小山沟,他知道什么叫做修养和素质,他知道什么叫做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知道人们挂在嘴边的那些话有多脏,他知道世界不该是这样。
他因为明白,所以他不能。
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四个月大的时候我曾经从床上掉在地上一次,那时候四岁的堂哥张宇在照顾我,他连忙爬到房顶上大喊,不得了了,张宙从床上掉下去了,把脑袋给磕了。他气贯长虹,声若铜钟,一下子喊来了不少热心的街坊。
好在她们仔细观察我之后,发现我并无大碍。
聪明些的孩子一岁多就会说不少话,平庸的孩子两岁也学会了说话,直到我三岁半的时候,我才学会了说话。以至于母亲一直觉得是那次摔下床磕到了我的脑子,以至于影响到了我的智商,为此,她怀恨上了我的奶奶。
这种逻辑看起来匪夷所思,但我知道,一切都因为破产的线材厂。
因为线材厂破产三个月后,我父亲终于明白什么叫破产了,破产就是一点工资都发不出来了。我父亲连续三个月没有领到薪水,而母亲也因为要照顾我早就辞了纺织厂的工作,家里一下断了经济来源,最后连吃饭的面粉,都要和邻居借。
在人们还对线材厂的未来抱有期望态度时,我父亲一时间进退维谷,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辞职,我母亲只好留下三个月大的我出去打短工维持家用,那个时候我妈妈期望我奶奶能来照顾我,而我奶奶因为西赤土的庄稼要收秋,走不开,决定收秋之后再来。
我妈妈只好让我四岁的堂哥看着我一小段时间,直到我奶奶收秋成功后赶来。
在这段时间里,我从床上摔倒了地上。
我从小不爱说话,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和我有一种疏离感,在任何时候,我总是没法和这个世界彻底融合在一起,这总让我产生一种对整个世界的怀疑态度。
我像是在用旁观者的角度来过第一视角的人生。
在一群巷子里的孩子中,我因此显得极不合群。我总是沉默地参加丢沙包,踢毽子,跳皮筋以及瞎子摸拐子的游戏,并在参加途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天问:
我是谁?我从什么地方来?我要去什么地方?
所以玩伴总叫我呆子,傻子,大人们也总说这个孩子慢半拍,过于内向。
我都懂,可我懒得又或者说不屑解释,我较早地体会到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