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把水壶。
“别听我爸瞎说，这不是从家里找出来的，是他去西京市一块二一个买的，家里还有好些，你拿一个吧。”罗维卡脸色有些发红：“厂里发不出工资，他就靠这个倒腾些钱。”
“哦……谢谢。”胡新泉本想说他不需要，但不知怎么竟没法开口，就周身兜里掏钱，好不容易翻出皱巴巴的几张小票，递了出去。
罗维卡却已经走开，回头冲他摇摇手：“送你了。”
回家的路上，胡新泉脑海里不断涌现一些情形：昏暗湿潮的屋子，连窝头都吃不上的空锅子，压在碗里的煮嫩树叶子，大半都是糠皮的碎饭……
眼里心里闪过的都是这些东西，最后汇合到董青金盯着他说出的那句问话：“胡新泉，如果你留下，带着我们干，可能我们这些老东西还不至于被饿死吧……”
胡新泉家是世代农民，他老爹胡厚云最得意的事是：大着胆子，趁了改革开放第一波热潮，靠养猪卖钱，盖起了三间都装了玻璃窗户的白墙大瓦房。
见到的人，都会忍不住赞一声：好漂亮的房子。
房子建在一处地势本身就凸起的地方，再加上立柱横梁都特意做大了一码，看起来尤为显眼。用的都是过水青瓦，上了三遍白火泥，窗户还亮，这白墙青瓦被自留地上种的那些青油油的蔬菜一映衬，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曾经有一次，引得西京一个搞艺术的老教授带着好几个学生在那支起画板当成景色画，不过也确实当得起。
胡新泉把那一页西京化肥厂的调令给老爹看，说了要去西京上班的事，胡厚云不识字，但眼光一落到那页纸上面的五角星红头字和下面的红章子，就显得很振奋。
一遍遍摩弄那页纸，嘴里说：“今天要整点酒。”
开饭的时候，胡厚云特别烧了黄纸，往家神位上倒了一杯酒。
“你回来得急，只从地里摘了点菜，将就着吃。”唐彩凤说着话，不断往胡新泉的碗里夹菜。
胡厚云扒拉了几口饭，悠悠的说：“发了红头文件的工作，应该是不错的，西京的厂怎么讲也比兴州的要好，我听人讲，你之前在的那个厂子要什么破产清算，本来还担心你没着落，没想到坏事变好事，这下就踏实了。”
“踏实……”胡新泉刨着饭，心里还在想着兴州电力机械厂的事，嘴里含糊的回应着。
“踏实就对了。”胡厚云端起碗：“泉子，来，陪你老子我走一个。”
“嗯……啊！”胡新泉回过神来，有些惊讶的看向胡厚云，平时一贯冷淡的父亲，神采奕奕，显得兴致颇高。
他赶紧端起碗和胡厚云碰了一个，两人一饮而尽后，胡厚云又给自己满上，旁边一向会劝父亲少喝的母亲，这会却没有开口，同样笑吟吟的看着胡新泉，见他目光转过去。
唐彩凤拢了拢手，从来滴酒不沾母亲，竟然端起胡厚云身前的酒碗，抿了一口。
看着父母这样的举动，胡新泉察觉到了反常，挠了挠头，看向父母笑着问：“家里是有什么好事吗？”
胡厚云得意的一笑，取出一个用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打开后，推到胡新泉面前，那是一个存折。
“这是？”胡新泉一愣。
胡厚云打开存折：“我把房子抵给了信用社，圈里的猪都卖了，加上这些年的积蓄，这里是五万零五百块。”
胡新泉惊讶了，父亲突然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是要干什么？
唐彩凤脸上堆着笑：“我们给你说了一桩亲事，就等你这去西京工作的事情砸实喽，你爸都问好了，政策放开，西京市里的楼房可以凭你的工作证明买，一套三居室五万打零；姑娘在西京百货大楼上班，说好了，只要确定你工作能定在西京，再能有自家的房，这事就成。”
胡新泉顿时愕然。
父亲又喝了一碗：“你的事，我们从来不管，但这件事你得听我们的，人家是城市户口，出身不错，不要给我说什么要自由恋爱那一套。”胡厚云拉过胡新泉的手，一把将存折拍在他手里：“你去了西京，尽快选好房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和你妈是怎么都要过一过的！”
胡厚云已经明显喝高了，母亲在旁边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的擦着眼睛感慨：“哎，哎，你爸养猪真是冒着丢成分被杀头的险，真是难啊，为的就是什么楼上楼下，我是不图的，一家人安安生生就好……”
看着父母都情绪激动，胡新泉也不好劝解，只能把存折格外小心的收起来，确实，父亲非常不容易，胡新泉还记得刚上学那会，因为父亲养猪的事情，他走在路上经常被人扔泥土石头。
只是没想到父母竟然攒下了这么一笔巨款，到西京买房，这样破天荒的事情，也只有父亲这样做什么都第一个尝鲜的人敢想。
买房，胡新泉想起来就觉得新奇，到了西京倒要好好去见识见识，至于亲事，他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得找一个时机和父母好好说说。
虽然在自己家，睡觉的时候胡新泉都不敢大意，依旧把那存折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这样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让他老觉得那一处放了存折的地方在发烫。
在家里待了几天，胡新泉还是经常性的想起董师傅的话：“胡新泉，如果你留下，带着我们干，可能我们这些老东西还不至于被饿死吧……”
他就觉得心里好像有一架天平，两边不断的加着砝码，一边是他看到的兴州电力机械厂停产都那些职工们的境况，一边是父母的期待和自己对于西京新生活的向往。
这架天平不断的左右倾斜，困扰其中的胡新泉感到一种不安，但兴州电力机械厂的情况已经如此，他这样的一个电气技术员，也实在做不了什么。
打定主意后去西京化肥厂报到后，他回了厂里，刚一进厂门，就见一个人正在擦拭兴州电力机械厂进厂那面墙上的东西，走进后，认出是老书记赵明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