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

山里的夜，虽是来得陡一些，

但东南坡坳在初升浩月直直映照之下，却也恍若白昼，一切似乎了了分明。

长老茅居，坐北朝南，门前十余步左边有一眼泉水。涓流里侧，是一溜疏朗花木果树，外侧栅栏之内，则是青青菜园。而右边几间高低参差草棚，便是牛羊圈舍了……

峰峦所在，放眼远山如涛，目收林浪奔脚，居高临下，恰似直面波涌动静随心无垠大海。而穹隆之天，透底幽蓝，星月仿佛上下可摘，云彩俨然左右堪揽。天地恍若一体之中，更有人在天上迷离梦幻……

“山上有点儿冷，先垫一下肚子，或有更好沉浸。”

捧钵过来的玄清长老，于慧能似有祖父般体贴爱怜。

“谢长老。”

慧能转身接过长老递上的半钵温热稀粥之后，才有些回过了神来：

“你呢，长老？”

“我年老经饿。对了，火里已煨了几个山药，善知识要吃饱，还得等会儿。”

“长老，我备有干粮，有碗热水就能吃好吃饱。这稀粥于我饥肠，还真有些不济，可在长老，则是一天完整。请顺小辈意，还是你吃吧。”

这么通达人情世故而又真诚率直后生，还真难得。玄清听了，不由更对慧能产生了好感：

“那也好，水快开了吧。”于是接过稀粥，便引慧能走向小屋……

吃罢干粮和山药，长老里外也收拾停当了。面火对坐时，慧能便主动把自己所来所去因缘，扼要告诉了长老。

——苦苦叩问生命，孜孜究探人生，不但类分之人一种执著，亦人因此远世或出家几乎难免宿命吧。那中观启人岁月泾流之中，人虽窥破了这一定数，但于迟暮之人，一切还有回头意义及重新来过可能吗？这些年于山中畅怀适意，至多也只余生无奈而已。

玄清长老在听了慧能所因所缘之后，还真触动了耄耋有遇同类同路那极愿于小辈有所眷顾至柔至深……

可是、可是人的性情、人的命运，是能根本改变的吗？

生命彻悟，更是于人可以传授的吗？

自己不正因为于中失望太多并有所省悟才远人远寺的吗——虽然如此，在遇人遇事时，自己骨子里又改变了什么呢？

人，有时虽无法改变什么，但为人为事清醒清楚更自觉，本身不就有了根本不同吗。

人不透因缘生法至理，不是多入因因果果、果果因因有报之求，便是执空著空一切终落虚幻。而那瞢然遁入空门所执，不但叫至亲至爱悲伤之极，是不是也一己生命另类自戕呢？此与佛祖教化世道人心，更望智慧之人解脱烦恼自在人生玄旨亦大有径庭的吧？或也正因为如此，那深悟佛法旨趣的龙树菩萨不仅苦口婆心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差别；

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

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

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1），还更对执空著空坚牢之人斩钉截铁当头棒喝：

“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

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2）从而将人生命究竟，实实着落在了凡间之圣、尘世之净。

此中那净垢无二妙理、色空不异妙心，因缘之人若能早识早悟，其一己人生之路，或会更得洞天风景；其生命于世之功，或更可能播芳流德的吧？

人的因缘，因缘在人。那大智大慧中观般若，不就为有缘之人而思、而立、而说的吗？

眼前这个专程而来，更将远求黄梅的年轻后生，谁知就不是能于中有所开悟的有缘人呢……

玄清长老心里，此刻已是拿定了主意。

———（1）。《中论，观涅槃品》；（2）。《中论，观四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