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伤心之后,庞塞又回到了理智的现实世界。
他对勋爵说:“由此看来,您就是受在下父母托孤的恩人。在下不能眼看着您被侩子手砍头而无动于衷,——那样的话在下父母也是不能允许的。在下一定要把您救出去!”
勋爵默默看着他伤心流泪;又看着他擦干眼泪,说出要救自己出去,便满意地点点头。
然而却说道:“你的这些话让我很感欣慰。但是,千万别打要救我的主意。这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皇家监狱。如果你带着我这个累赘,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的。个人死活事小、耽误为父母报仇事大。作为将要干大事业的人,要学会忍耐,绝不能因小失大。
我建议你暂时将父母的仇恨藏在心内最隐秘之处,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家。以后找合适的机会偷偷刺杀达达威。待他死后,你或可袭承他的某些职位。然后慢慢想法掌握帝国之军权,杀掉国王——他才是害死你父母的罪魁祸首。最后推翻太阳王朝、复辟我们的狮子帝国。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典狱长、勒克苏大祭司等许多高之官显贵都是我们的人。密朗也是,但他是胆小鬼,只顾明哲保身。你见到他们中任何一位,都会得知详情的。
至于说到我,死活已经无所谓了。这几十年,我为帝国立过不少功勋,但也犯下不少无法饶恕的罪过。我曾为争夺统帅职位,下毒毒死了前任统帅大人、由自己取而代之;我曾下令对攻陷的村落大开杀戒,无论老幼妇孺一无幸免;我曾四处搜罗美女充实府邸,毁灭了多少美满幸福的家庭…,所有那些冤魂都在冥冥中诅咒着我。这几天深夜睡不着时,我扪心自问:被砍头也许是天神的惩罚?对此我惶恐接受、毫无怨言!
我厌倦了人生、我累了,让我安静地等死吧!”
……。
庞塞失魂落魄地出了监狱,骑了上马返回京城。
扑面的寒风使他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
他开始思考如何报仇。
勋爵指出的暗中不动声色、慢慢复仇的办法自有道理、也切实可行。但自小接受的武士教育提醒他:作为一名优秀的武士,要光明磊落行事,绝不能像宵小之徒那样偷偷摸摸、以阴谋诡计取胜。
他拿定了主意。
他回家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上佩剑,最后看了看自己生活十几年的卧室,深深叹口气,义无返顾地出了家门。
在大门口,他交给门卫一封信,让他转交给达达威大人。
然后跨马而去。
……。
《八方客店》内。
这里与十几年前并无多大区别,就连桌椅摆放也与当年一样。不同的是:店老板已由壮年模样变成了秃顶的老人。
见庞塞进店来,老板连忙迎上前打招呼。
“庞塞少爷,很久没来了。——就您自己?”
“我要等一个人。”
“您吃点什么?”
“什么也不要!”
这时,店内客人稀少,老板正感寂寞,便坐到庞塞对面。
“少爷,看到您,令小人突然想到一件往事。”
“哦?”
“此事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时您约有两、三岁的样子。那天,您的父亲——达达威大人进店视察,就在这张桌子旁,一位修道士把您交给了大人。唉,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您都长得这样相貌堂堂,而小人却老了…。”
“就是这张桌子吗?”
“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同桌还有另两个孩子,都在两岁左右:一个是咱们帝国英烈波辛的儿子波利尼,他也被达达威大人收留了;另一位是女孩,好像叫作苏菲尔,被达达威大人派人送进《育孤堂》了。
此事当年众口相传,尽人皆知。”
庞塞听后很感慨:却原来自己与苏菲尔还有这样一段巧合。
同时他蓦地想起:苏菲尔可能正在小巷口焦急地等候自己。
但眼下顾不得她了,待把这里的事办完再向她解释吧。
正与店老板有一搭无一搭地对话,只见达达威满头大汗、急匆匆进入店内。
达达威一见庞塞便问:“孩子,你留信约我到《八方客店》来,说有事情要谈。难道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谈吗?”
庞塞一反常态,冷冷道:“大人,在下有一个问题需要您如实回答。”
达达威见他不叫自己“父亲”而称“大人”,觉得大为蹊跷,便很简洁地回答:“请问吧。”
“在下想知道的是:狮子帝国武士雅里赫是否为您所杀?”
达达威点点头:“不错。他是在决斗中死于我的剑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庞塞:“在下必须听您亲口承认。现在,请拔了出您的剑吧。”
“你要与自己的父亲决斗?为了那个叫雅里赫的毫无关系的人?”
“有关系!因为在下刚刚得知:他是在下的生身之父。”
“这、这怎么可能?你是义军无名烈士的儿子,被…。”
庞塞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不要再用谎言欺骗在下了!”
他掏出母亲的遗书,放到桌子上。
达达威展开遗书读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
他想了想,缓缓道:“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理解您(他改称庞塞为‘您’,表示已经处于平等地位,不拿他当自己孩子看待)的心情。而且,为死去的父母报仇是正当的,换了我也一样。不过,我想事情还有待进一步查清…。”
庞塞将遗书收进怀里,道:“在下心中如烈火在燃烧,没有耐心再等了!”说罢猛地一剑刺过去。
达达威无法,只得拔剑自卫。
两人就在客店狭小的场地对决起来。
店老板见势不好,已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少数行人都在远远的街那边看热闹。
以庞塞此时的本领,与达达威相比自是逊色不少。十几回合下来,尽管后者一再忍让,最后还是用剑尖抵住了前者的咽喉。
达达威:“您听我说。我和您父亲——也就是雅里赫——是在两军阵前相遇的,一切都符合武士决斗的规矩,双方的战士都可以作证。如果您要寻仇,也应选一个正规地点、用正规方式向我挑战,并要有证人在场。像今天在客店中随便打打杀杀,实在不成样子。我们不是市井无赖,在彼此寻衅斗殴。”
庞塞面色发青,挺着脖子倔强道:“为父母复仇是不必挑时间、地点的。据在下所知,这里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就让它成为见最后一面的地方吧。除非您现在杀了在下,否则总有一天在下会亲手杀了您的!”
达达威收回剑,摇摇头:“我不会杀您的。记得我曾当着雅里赫——也就是您父亲——的面亲口答应:我将饶恕他的儿子三次。今天就算第一次吧。”
话音刚落,达达威忽觉一阵眩晕,“哇”地吐了口浊血,摇摇晃晃倒在长凳上。
庞塞见有机可乘,挺剑刺去。剑尖刚触及达达威胸口,便停住了。
“报恩”和“报仇”这两种极端的感情在他胸中交织激荡。
尽管明知是仇人,但他实在不忍心以这种方式伤害面前这位待他胜过亲儿子,在他生病垂危时不顾生命危险、只身潜入深山、猎取猛虎肝脏为他治病的恩人。
他下不去手。
他喘着粗气,“当啷”扔下剑,转身欲走。
达达威喘了息着叫住他,有气无力地说:
“庞塞,我的儿子!——请允许我再这样叫你一次。赶快出城逃命去吧,躲得越远越好!刚才咱们父子相斗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全城,一旦官府得知,那时你就跑不了啦!这里有一包金币,路上用得着,拿着它。快走!”
庞塞迟疑片刻,还是接过了金币。然后向达达威行了一个半跪礼,表示最后的诀别。随即疾步出店,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向城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