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相处,达达鄂渐渐熟悉了这批学员。
与当年自己受训时相比,他对这些人很不满意。他发现在长期的安逸生活之后,官宦子弟们普遍不具备他们父兄身上曾经有过的勇敢、坚毅、好胜的优秀品质,越来越不像武士的后代。
格陵兰亲王有五个儿子在训练营中,其中四个皆如老大格曼那样好吃懒做、仗势欺人,每日训练总是落在后边。唯有老二埃里克与其它兄弟不同,他训练刻苦,成绩上等。尤其喜欢钻研剑术,这使得擅长剑术的达达鄂对他颇有好感,也愿意多加指点。
朗琪的两个儿子与乃父大相径庭。可能是为躲避小公主的虐之待而自小被送出府邸、一直寄养在郊外某农户人家、由一位目不识丁老太婆照料的缘故,他俩从未得到过母爱、很少得到父爱,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颇显得土里土气,因此被同学们讥讽为“乡巴佬”。最要命的是:这两个孩子胆子特小,无论什么场合总是紧紧靠在一起,畏畏缩缩地左顾右盼,仿佛在提防什么东西。一次剑术对练中,朗琪小儿子的大腿被对手刺中。见到流血,他竟扔下剑,抱腿大哭,随后晕了过去。举世闻名的勇士朗琪的后代竟然如此孱弱不堪,令达达鄂暗暗惋惜不止。
帝国税务总管哈拉丁的儿子倒是继承了家风,虽然学业平平,但很善于用金钱来解决问题。他衣兜中似乎有掏不尽的钱币,所以总有一帮小官僚的子弟围在身边,供其驱使。
“铁面队”头领洛里的儿子也很像乃父,他十五六岁,阴柔女相、颇有机心,除了与格陵兰亲王的几个儿子刻意交好,对其余学员不太亲近。据说从七八岁开始,父亲就不时带他到监狱,观看“铁面队”成员们如何拷打犯人(有时并不是为了审讯,只是想试验一下某种新发明的刑具的效果)。在那些看守的哄笑纵容下,第一次是他使用一种名称叫“温柔”的器械,将犯人的双脚慢慢绞断。此后,用刑具折磨犯人渐渐成为他童年的一种爱好、一种游戏。与朗琪的儿子相反,他看见鲜血总有着很亲近的感觉。
——想想吧: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一个天真烂漫的幼儿用胖嫩的小手操作各种可怕的刑具(在他看来只是玩具),兴奋地看着犯人痛苦嚎叫至死…。
自从听到这些传言后,达达鄂产生一种基于武士道德的本能的厌恶,他断定这孩子长大后绝不是帝国有用之才,因而对其疏而远之。
其它的孩子都是平庸之辈,不必细说。
……。
说话间已进严冬季节,京城内外寒风呼啸、白雪皑皑。
一天夜里,达达鄂的睡眠被打断,起身迎接一位来自王宫的信使。
那人口头传达了国王的旨意:让他带着有关人员(这是小王子的代称)马上到內宫来。
“到內宫?”达达鄂意识到可能是王后那里出了问题。
他叫醒小王子,然后两人匆匆随信使冒着漫天大雪赶往王宫。
朗琪带着焦虑的神色守卫在内宫门外。
他瞥了一眼跟在达达鄂身后的小王子,目光流露出一丝疑问。但他接到的旨意是“放达达鄂一行进来,其它任何人不得入内”,这“一行”自然应该包括达达鄂的随从,所以并未阻拦。
他低声对达达鄂说了一句“王后情况很不好”,便挥挥手让他俩进去。
王后寝室被无数烛光照得通明,只有国王默默坐在病榻边,面对已陷入昏迷的王后。
小王子不顾一切,猛扑过去,跪抱住王后,连连呼唤“母后、母后”,泪下不止。
国王也流着眼泪。
达达鄂在稍远一点处单膝跪下,伤心地抽泣。
在呼唤声中,王后略有苏醒,睁开无神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小儿子,干涸的眼窝已经流不出泪水。
她费力地抬起手臂,颤颤巍巍地抚摩着小王子的脸庞。
过了一会,她扭头问国王:“我的大儿子呢?我的女儿呢?我要见他们。”
国王忍泪答道:“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王后艰难地喘之息着,然后道:“陛下,我不行了。看在天神的份上,好好对待我的两个儿子和我那可怜的女儿…。”
话未说完,便闭上了双眼。
在无声的沉默中,王后永远离去。
这位国王忠诚的伴侣和内助、曾经名列帝国“四大丽人”之首、生养了两位王子一位公主、深得臣民敬仰的一代国之母,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旅途。
寝室笼罩于巨大的悲痛气氛中。
看着悲痛欲绝的小王子和极度伤心的国王,达达鄂觉得此时自己应该开口。
他劝慰道:“陛下,尊贵的王后已经归天,她必定得到天神的眷顾。帝国还有许多大事需要您处理,务请节哀,保重身体。”
国王抹抹泪水,长叹一声道:“朕亲爱的王后弃朕而去,想来朕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还有什么心情料理诸事?”
达达鄂:“陛下万万不可有此念头。江山是您打下的、帝国是您建立的,数千万臣民都盼望帝国强盛、安居乐业,您要为帝国的千秋大业着想!”
国王听后,沉默了许久,方道:“爱卿的意思朕明白。您所说‘千秋大业’,无非是继承人一事。朕这两个儿子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到底谁适合继承王位,朕心里有些计较,但还没有最终决定。朕最担心的是:一旦确定继承人,会弄得兄弟反目、骨肉相噬,到那时国家动荡、乱象丛生,前朝争权夺位的惨事再重演。您说:谁能收拾得了残局?”
达达鄂俯首不敢回答。
国王:“此事关系匪浅,容朕再考虑考虑。目前小王子的身份还不宜公开,你俩回去吧。朕已经派人通知大王子回来——也该到了。两兄弟还是暂不要见面的好。”
“遵旨!”
达达鄂正准备去搀扶伏在王后身旁一动不动的小王子,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此问题太敏感了,他拿不定主意说还是不说。
见达达鄂犹豫的样子,国王问:“爱卿还有事要奏?”
达达鄂返回身,重又跪下,道:“微臣有一想法,只是不敢说。”
“赦爱卿无罪,说吧。”
“微臣愚见:当前除了陛下与微臣,满朝文武没有一人认得小殿下现在的模样(他早晓大王子等人认得毁容后的小王子,但他没有说,王室内部的矛盾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万一…、万一…,到关键时刻他们不承认小殿下之身份,指控微臣弄假货冒充小殿下企图篡取王位,微臣将如何辩解?”
国王一愣,道:“这倒是可虑的!——爱卿有什么好主意?”
“微臣也是刚刚想到此事,无有主意。但起码应再有几人知道小殿下之身份才是。”
国王思虑一会,感叹道:“朝中朕所信任的还有一个朗琪。但他这几年照看小公主已经身心俱疲、憔悴不堪,无力担当重任…。唉,满朝文武竟无可用之人!朕不得不另想办法…。”
他沉默有顷,然后拉了几下床头的铃绳,片刻,三位侍女依次走进来。
虽然她们已经看到了死去的王后,但按规矩是不能随意表示情感的,只能眼含泪花,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国王对达达鄂道:“她们三人是朕收养的孤女(详见前文),进宫后一直服侍王后,至今已经多年了。”
又对侍女道:“见过达达鄂大人。”
三位侍女边行礼边道:“奴婢‘浪花’、‘冰花’、‘雪花’拜见大人。”
国王道:“你们是朕和王后最信任的宫女。现在,朕命令你们仔细看看王后身边的那个人,要牢牢记住他的相貌、举止、神态。以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当着谁的面,都要为朕的下边这句话作证:他就是朕失散多年的小儿子、你们的小主人、王室的小王子!”
三位侍女上前轻轻扶起小王子,从头到脚不停打量着。然后回禀道:“奴婢们已经牢记在心了。”
“记住要严格保密。没有朕或达达鄂大人的允许,不可告诉任何人!——好,你们去向王后致哀吧。”
得到命令,三个女孩便齐扑到王后遗体前,放开强行压抑的情绪,痛哭起来,室内顿时充满嘤嘤啭啭的悲凄之声。
国王对达达鄂道:“王后不在了,她们三人也不用再当侍女。朕会采取一些措施保证她们的安全。——你俩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