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进宫时那样,小王子依然是随从打扮,默默跟随达达鄂离开了王宫,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回到达达鄂家中,两人地位立刻颠倒过来了:小王子是主人、而他是仆从。在防备严密的内宅中,达达鄂夫妇以臣下之礼敬对小王子,丝毫不敢轻忽。尽管小王子一再要求两人以兄弟身份相待,但夫妻俩执意不肯,只得听之任之。
此前国王已经指派达达鄂担任《修习堂》总教官,天天要去苦修峰执教,所以他没多少时间呆在小王子身边,只是晚间陪小王子在后花园散散步、聊聊天。好在府中有大量的藏书和史料,小王子借此打发时光,倒也不觉得怎么寂寞。
达达鄂曾提议把巴巴图的女儿达林莎——也就是小王子的妻子——秘密接来陪伴,但小王子不同意,说自己整天像老鼠一样躲在屋里已经够窝火的了,何苦让她来一起过这种不敢见人的日子?还是过一段等我回去见她吧。
由此,引出两人一番简短而重要的对话。
达达鄂:“怎么,难道殿下还有回乡下的打算吗?”
小王子:“当然!我总要回去的。在那辽阔的大草原上与亲爱的达林莎一起纵马驰骋,看着无边无尽的绚丽野花如地毯般飞速消失在身后,然后在泉水边搭一座小帐篷,生起篝火,炙烤嫩嫩的小野羊或肥肥的野兔。待月亮爬之上天穹,依偎在情(吕)身边,弹着乐器,放喉歌唱,享受美好的一天。您知道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殿下,您不是普通的民间歌手,天神不允许您过那种悠闲生活。您是王子、帝国未来的统治者!”
“‘王子’?‘统治者’?我统统不感兴趣。请您去跟大殿下——我的哥哥——说吧,他倒是想享受这些美丽的词句想得发疯呢。”
“殿下,请恕微臣实话实说。您想过吗,如果您放弃命运赋予您的责任和义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亲爱的朋友,我对帝国已经失去了责任感和义务感,只想做一介平民,王室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那么,您对达林莎及她的家人、还有许多关心您、热爱您的朋友也失去了责任感和义务感吗?”
“当然不!”
“请冷静想想:您的哥哥、大王子殿下曾不顾一切地企图置您于死地,一旦得到权力,能容许您过您想象中的那种田园生活吗?您有能力保护您的亲人和朋友吗?”
“这…。”
“我尊敬的殿下,您必须留下来、阻止大王子继承王位。这不是为您个人争夺权力,而是为了达林莎和她的族人、为了你的朋友和无数帝国百姓——当然也关系到微臣全家生命安危。”
这使小王子马上联想到几年前大王子企图暗杀他的往事,脸色顿时黯然。他知道达达鄂说的没错,如果自己的哥哥当上国王,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人——包括自己在内——都不会有好下场。
最后,他无精打采地说:“您休息去吧,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
清晨,达达鄂像往常一样骑马去苦修峰。
路上他回忆起作为总教官第一次到《修习堂》的情景。
——他早早来到苦修峰下小河边,坐在一棵小树旁等候。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少年时,每天天刚蒙蒙亮,学员们便列队跑下山来,就在这棵树跟前争先恐后地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力游向对岸。到达对岸立刻折返游回来。上岸后迅速跑回苦修峰顶。在那里早有教官等候,将每天成绩记录下来,优胜者还会受到表彰。
那时的同学中有大王子、小王子、庞塞、波利尼等等,大家都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也不服谁,都卯足了劲争第一。
对了,就是在这里,认识了亲爱的爱莎并在以后结为终生伴侣。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大王子暴戾凶残、小王子厌倦国政、自己一度的兄弟庞塞反目成仇身陷囹圄、另一个兄弟波利尼情断义绝投靠大王子…。
谁能想到昔日单纯友好的小伙伴们今天竟变得如此不同?
他边想边等,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好一会了。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越出了地平线。
为什么还不见学员跑步?
他只得牵着坐骑往峰上走去。
上去后,见《修习堂》偌大的院场内静悄悄的,除了一位老年武士盘膝端坐练功外,没有一位学员出现。
他认得这位千夫长,栓好马便走过去打招呼。
千夫长见到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敬礼后道:“大人,您可来了!”
达达鄂:“我认识你,记得你参加过那年第四行省平叛战斗。”
“大人好记性!属下因受伤随后退役了。前年被多贡亲王大人调来这里暫充教官——其实属下是干不来的。您来可好啦,属下可以卸掉这副难挑的担子了。”
“哦?不知难在何处?”
“属下名义上虽是教官,却连一位学员都管不了。”
“这是为何?”
“大人您想:这些娃娃的父亲随便哪一位拿出来,都比我官大。现在不是属下管他们、而是这帮小爷管着属下,稍不如意便连打带骂,唉——,管不了、管不了…。”
达达鄂暗暗皱了皱眉。这些老武士在战场上怕过谁?却被这些纨绔子弟欺负得如鼠畏猫。这样下去,帝国后续无人,非败在他们手里不可!怪不得陛下让我来这里兼任教官,可见实在闹得不像话了。
他虎着脸对千夫长说:“敲钟,集合!”
千夫长见他在身边,壮起胆子、荡开钟锤大力敲响铁钟。
钟声急促地响了几十声,方见十几名学员们从几间草屋中陆陆续续懒懒踱出来。有几个边打着哈欠边奔敲钟的千夫长而去,口里骂道:“你这老家伙,不是说好不许打扰我们睡觉吗?是不是想挨揍啦!”
千夫长见不妙,扔掉钟锤一溜烟跑了。
见他连滚带爬的跑相,众人哈哈大笑,倒不瞌睡了。
达达鄂在一旁观看多时,气得直咬牙,猛然大喝一声:“列队!”
学员们惊讶地齐齐转过脸,视线集中到达达鄂身上。
他虽然不认识这班孩子,但不少孩子却认识他。即使不认识的,也被他服装上的公爵标识镇住了,乖乖地排成横队。
他板着脸,指指那几个刚才气势汹汹要打千夫长的孩子,让他们出列,然后命令这几人脱下上衣接受惩罚。
因为没有带随从,那个千夫长又躲得远远的,达达鄂只好自己动手。他慢慢从腰里抽出马鞭,几个孩子见状吓慌了。
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白胖白胖、身材较高、刚才领头要揍千夫长的男孩理直气壮道:“大人,您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惩罚我、他会生气的!”
达达鄂轻蔑地说:“本爵爷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只知道凭你这副没出息样子就该受到点教训!”
说罢,稍微加了点力气,一马鞭抽在他背上,白净的皮肤顿时呈现一道血印子。这孩子“哇”一声哭起来。
达达鄂将这几人各赏了一鞭子,然后命令道:“穿好衣服、归队!”
他严厉的目光从队头扫视到队尾,狠狠地说:“现在你们开始跑步,从这里跑到山下河边小树那里、再跑回来。前五名可以吃早饭,其余人没早饭吃,后五名还要挨本爵爷一鞭子当饭!听我口令:预备——跑!”
学员们争先恐后向峰下跑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是格陵兰亲王的大儿子,叫做格曼。
以上就是他第一天来《修习堂》的情景。
那天他惩罚格曼等孩子后,格陵兰亲王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在某一天亲自来到苦修峰,又当着他的面把格曼痛骂一顿,然后极诚恳地对他说:希望他对孩子们严加管教,使他们成为真正的武士而不是败家子!
亲王这番表白冠冕堂皇,但达达鄂并未深信。他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当年亲王是如何企图用“移情汤”引诱母亲的,因而对亲王充满厌恶和警惕,当然也不希望亲王因这点小事而寻衅报复(如果那时知晓格曼是亲王的儿子,会不会下手那么狠?)。
但他不后悔。
虽然他比学员年纪大不了多少,但他以严师自视。他是奉国王旨意,为帝国培养人才,他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