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七”大学的校园里逐渐恢复了生机。

暑假快要结束了。

其实，老师们已经提前开学了，主要是参加学校组织的政治学习。

校园里已陆续来了不少同学，大部分是老生返校，少数的新生是提前来报到的，估计是这些“工农兵”学员在农村呆的时间长了，换个地方，一定新鲜，急于过来探奇的，因为通知上说新生正式报到是9月3-4日。

据海报通知，今天下午一点半，学校礼堂里要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说是礼堂，其实就是一个阶梯教室，位于山坡上，在这里可以看到山坡下大部分的校园。

钟校长像以前一样，老早就来到了会场。他刚过五十，据说是老五届。为人谨慎而和蔼，平时虽不苟言笑，但说话轻声漫语的，不仅一般老师都比较敬畏他，即使在一些“老右”知识分子中，也有很高的威望。

他搬了一个方凳子，坐在走廊上。来开会的教职员工都会先跟他打招呼，再进礼堂，就像签到似的。偶尔，他也会抬头，看着远处的桃林和一排排教室，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问题：这所五七干校，现在已改名为“五七大学”，已招收了七、八届学生，未来会怎么发展呢？

快到时间了，他把凳子搬回到里面的会场。今天，他既是主持，又是主要报告人。底下四十多位教职员工，大多数也是暑假后第一次见面，免不了交头接耳，交换暑假见闻。

钟校长瘦瘦的身材，总喜欢穿中山装，头发梳得清清爽爽，好像还抹了油。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他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光明日报，读了一段报纸上关于培养“又红又专”的评论文章，然后说了说当前的国内外形势。

“前几天参加了地区召开的一个紧急会议，”钟校长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这时底下交头接耳之声戛然而止，一齐抬起头听校长的下文。

“会上传出，”钟校长继续道，“从今年开始，要恢复高考，不再实行推荐上大学了，改为考试上大学，自愿报考，凭考试成绩上大学。”

消息一出，底下像开了锅似的，议论开来。有的老教师说，这样好，学生水平差不多，教学也好教。也有人小声嘀咕：推荐上大学的招生制度是老人家1971年亲自圈定的，现在刚去世才一年，就改变了？

坐在后排的杨帆，心里又是一番思考：这挺好，自己虽然也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还留校任教，但总不能老呆在这山上啊！再说了，凭自己的学识水平，比从劳动大学来的几位自我感觉要高许多，但却一直不受领导的重用，一会让他教数学，一会让他教政治课，这个学期还让他兼教一个班的地理。这下恢复高考，是不是自己也可以改变改变了？

看到大家议论声越来越大，校长咳嗽了一声，大声招呼道：“这只是听说，还没有文件下来。我只是先透露一下，希望大家不要外传。我只希望各位有个意识，我们在这学期以及以后的工作和教学中多思考思考，如果改高考了，我们这样的学校还会存在吗？”

这句话不说，也就罢了。这一说，大家议论的声音更大了。这时，校长只好连敲了几下桌子，才把大家平息下来。然后又结合本校实际，提出了一些工作思路，最后请教务处领导和后勤处领导就开学准备情况作了简要发言。

会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三点钟的时候，散会了。

杨帆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门上的布袋信箱里收到一封信，是刚毕业的师一班柳霞寄来的。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的转折，但还是急切地撕开了。

满纸的感谢之词，最后一句话让他彻底歇菜：“总之，非常感谢您这两年来的关心，也很珍惜这一段感情，但我明显感到我不适合您。谢谢！”

这样的拒绝，他早已心中有数了。

那还是两个学期前的事，快期末了，有一天晚上，他陪她散步，两个人坐在学校门外的小山坡上。柳霞偎依在他怀里，无比温顺地任凭他抚摸，几乎上下都抚摸了几遍。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那个地方，周围都是荒山，学校就建在山坡上。七点左右天黑之后，除了学校里面有灯光外，周围就是一片黑幕。

在快到门口时，柳霞告诉杨帆：“杨老师，我下周要请假一周，回去有点急事。”

“什么事？你们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哇！”

“是的，我怀孕了，已约好了医生。”

“怎么可能？”

“是的，不过不是您的。”

当时，杨帆听了这句话，头脑里乱麻一团。

之后的联系就断断续续了，只有在需要登记成绩的时候，柳霞才会找他，平时约她，她总会找到理由婉拒。现在想来，也都是每个学期期末考试前，她都会赴约，一聊都是很晚。

毕业离校前的那天，她倒是主动约了杨帆。好像有点内疚，或是赎罪？杨帆也不好强人所难，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陪她在外面草坪上坐了半夜。初夏之夜的凉风，把两位热血青年粘贴到一起，尽管双方的手都因抱得过久而显得疲惫，但谁也不愿意先松手。一直温存到凌晨一点多，才回宿舍，分手的时候，杨帆再三要求柳霞再考虑考虑。

这件事也深深刺痛了杨帆。后来听同学说，柳霞是上海下放知青，由于人长的漂亮，加上嘴皮功夫了得，深得地方领导的厚爱，下放两年不到，就推荐来五七大学学习，回去就要任当地大队的团委书记。

一个生产大队都会有一个领导班子，一般有四个主干：党支部书记、大队长、会计和团委书记。团委书记一般兼民兵营长。可以说团委书记也是大队领导班子的四大主神之一。其实，不仅是一主神，而且还是一个最有希望升迁的主神！

杨帆也是来自知青队伍，对这样的生态环境是比较熟悉的。自那次听她说要回去打胎，就明白了其中道理。虽然之前对她倾注了不少心血，她也给过他不少身心的愉悦，但细想起来，这种结果也是能够接受的。毕竟地方干部，肯定比他这样的“老九”要强很多倍嘛！

加上在这里，真才实学得不到重用，杨帆就动了换环境的心念。

想到这些，杨帆下定决心，准备迎接这次即将到来的高考。

吃过晚饭，才五点多钟。西边太阳还没有下山，但晚风已带着秋意，悄悄地吹来，给人十分惬意之感。饭后百步走，已是大家的习惯。

杨帆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边溜达。

突然，他想起了山下的朋友庄达运。对，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他，让他也有所准备，只是不知道他此时在不在家。

顺着山道，走到庄达运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不巧的是，庄达运家门锁着。问隔壁的老乡，老乡说，都还没有下班。

于是，他留了个纸条，塞到了门缝里。

庄达运是杨帆1974年春天来这里读书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天，杨帆来报到，下了汽车，没想到还有几里的山路要走，带着两个大包和一床棉絮，真不好拿。就在这时，后面来了一个小伙子，背着个书包。杨帆以为也是同学，就问他五七大学怎么走。庄达运一看，就明白是要帮忙嘛，反正自己要去学校，帮就帮一下了。于是庄达运就帮他扛了个包，一直把他领到学校大门口。那里已有同学出入，庄达运招呼了一声，请来两个同学，一起把杨帆的行李抬了进去。庄达运自己绕过学校，到自己教学的小学去了。

这事过去了一个多月，一次在大学的图书室里，杨帆又巧遇了庄达运。原来图书室的老师是庄达运的亲戚，庄达运在学校的后山小学做民办教师，有空就过来借书看。杨帆也喜欢泡图书室，这样，杨帆和庄达运就成为了好朋友。后来知道庄达运的继父也在大学里，做后勤工作。

今天下午，是整个大队的民办教师周三学习日，庄达运参加了大队中心学校召开的例行政治学习活动。结束后，不成想又让中心学校的熊校长给留了下来。

校长说：“小庄，我们向公社申请举办初中部的请求已得到了批准，经与大队书记汇报，同意我们这个学期就招生，先招收一个班。”

这件事上学期就在所有老师中转告过，但没有想到这么快，真有点大干快上的意思。再说，初中部只与中心学校有直接关系，因为只有中心学校有五年级毕业班学生，下面八所小学里，最高的也只有四年级学生，大部分小学只有1-3年级学生，高年级学生都要送到中心学校来读书学习。

“那是好事啊！”庄达运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是啊，但师资需要调配，”校长说完，看了看庄达运，继续道：“我和书记商量了，觉得你上来教比较合适，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在中心学校，条件比下面小学应该说要好很多，但自由度没有下面的大。在下面小学，就是一个人，既是老师，又是校长，与学生家长和生产队长打交道比较频繁。在中心学校，有好几位老师，还有校长管着。但中心学校与大队领导接触多些，将后来推荐招工、进修等机会肯定多些。不管怎么样，领导安排了，怎不好拒绝，后面要进步，还要他们推荐呢！

“如果你们觉得合适，我就过来吧！”庄达运想了一下回道。“开几门课？我一个人恐怕不行的啊？”

“那当然，你是主力，教数学和英语。我们这有一名老师教语文和体育，再从知青中选调一名，教政治和其他副课。”

课程分配倒是比较合理，庄达运一直跟着广播电台学习英语，老师们都是知道的。上次暑假在公社集训，庄达运与公社中学的英语老师还一起交流心得，公社中学的那位老师对庄达运的英语知识水平给予过很高的评价呢！再说了，这英语课不是一般能够开的，大队所有教师中，恐怕只有庄达运能够承担这门课呢！

“课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庄达运道，“只是时间比较紧啊！”

“是的，时间是紧了些。今天你如果没有意见，晚上我就去书记那，把事定下来。下周一，你就过来。本周五，就有人去接替你。”

“太快了吧？我那头生产队还给我分了一块山草地，还没有时间去割呢！”

“那没有什么关系啊，你周末再去那嘛！这边开学事情也挺多的。”

“那好吧！我回去准备准备。”

由于工作变动，庄达运从校长那里出来后没有返回学校，而是直接回家了。他和母亲住在另外一个村子里，在大学的另一边。

路过大学的时候快六点了，正好也想找杨帆，告诉他自己工作有变动的事。不巧，杨帆的宿舍里没有人。庄达运正要转身离开时，听到身后有人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听声音，庄达运就知道是杨帆了，遂转身笑道：“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

杨帆开门，把庄达运让进屋，立即叙述了关于今年要进行考试入学的消息。庄达运也告诉他自己工作即将变动的事。

这时，庄达运不无担心地问道：“不知道报名要不要领导批准？我刚被抽到中心学校来教课，怕领导不让走呢！”

“听说是自愿报名。不管怎么样，这给我们这些没有后台和背景的草根提供了转机，是该准备起来的时候了。”

“那倒是，早点复习，有备无患嘛！”

庄达运从杨帆那里出来，往家里走的时候，心里是五味杂陈。事态的发展有时候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想要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没想要的时候，突然都来了。上个月，女朋友招工回城了，虽然临走前几天一直粘着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陪她到很晚，山盟海誓的话也说了不少。可现实很骨感，如果自己不能招工进城，或推荐上大学，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是很不现实的。现在虽然能够保持每周通一封信，但长期以往，谁也无法预测结果会是怎样。现在看来，从下面小学到中心学校任教，也只能算个权宜之计，凭自己的水平考大学，是离开农村的一线之机。想到这里，庄达运的思绪似乎清晰了许多。

回到家里，母亲也是下班才回来。庄达运一边帮忙烧饭，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分析给母亲听。母亲听后，认为庄达运的考虑是正确的。这使得庄达运更加有了信心。父亲很早过世，是母亲带着庄达运一步步走过来的。上初中的时候，亲戚介绍，母亲和现在的继父走到了一起，后来因家庭关系闹起了矛盾。继父的大学虽然不远，但他也不经常回来。母亲一直是庄达运的真实依靠，庄达运的很多知心话都会同母亲叙说。母亲虽然农民出身，但也是个明白人，对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还是比较有把握的，早年还当过大队妇女主任呢！在她的心里，孩子渐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必然的。庄达运也发现，自从高中毕业回到母亲的生产队后，母亲也非常愿意倾听自己的心声，有些事还让自己拿主意。比如，村子里有个女孩，是生产队指导员的女儿，特别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人长的也算可以，真像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能挣600个工分的那位，就是没有上过学，没有什么文化。很多人觉得庄达运取她是比较合适的，她家里人也有这个意思。母亲私下里征求庄达运意见，庄达运总是以暂时不谈为由推脱了。

母亲也是希望儿子能够远走高飞，暂时不谈也是有道理的，但每当儿子带女知青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总不免有些担忧，因为知青说走就走，不要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听达运说，可以通过考试上大学，倒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吃过晚饭后，庄达运开始翻箱倒柜，要把床底下的几个蛇皮袋拖出来，寻找初中和高中的相关教科书。

就语文这门课来说，那些教材真是枯燥无味；英语就两本书，现在看，相对比较简单，大多是一些标语口号式语言，难度远不如现在收听的广播讲座课本；代数和几何倒是不少，需要花很多时间；物理和化学有一定难度；历史和地理也是难点；政治时事也是难点。

这样一梳理，还真有不小的难度呢！这几年除了英语之外，几乎什么专业的书也没有看过啊！一想到这些，还真有点头皮发麻。

这时，庄达运突然想到大学的图书资料室应该有不少的复习资料。明天放学回来时顺便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庄达运就起床了。吃完早饭，就匆匆赶往学校去。虽然今天不需要上课，但还有几个小孩的教科书还没有来领。即使领了书的小孩，也都愿意到学校来看书，包书皮。因此，得早早把门打开，让小孩子们进来玩。

这个小学是山里三个村庄共享的一所小学校，开设1-3年级课程，所有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所有课程都是一个老师讲授。也就是说，庄达运既是全科老师，也是校长，这叫复式教学班。

学校一共三间房，两间房做教室，一间房做厨房兼卧室。条件是比较艰苦的，但其他地方也都差不多。

乡村里的小孩既淳朴又天真，老师刚来的时候，经常收听英语广播讲座，书包里的收音机也会成为他们掠奇的目标。因为收音机不多见嘛！

提到这个收音机，还真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庄达运高二那年，上物理课，老师让大家学习来复式收音机的原理，很多同学来了兴趣，都想学而用之，自己也能够组装一个。但所有组装材料需要自己买，最贵的是喇叭，预计需要一块五毛钱左右。庄达运把每天两毛钱的伙食费压到了一毛，好不容易凑了九毛钱，还有几个零件没有钱买。有一天，学校组织到县城看电影，看完电影散场的时候，庄达运突然看到舅舅也来看电影了。舅舅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油料加工厂当大师傅，在电影院看到庄达运也挺高兴，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了庄达运。这下把庄达运乐坏了。庄达运回到学校后的几天里，就把单管来复式收音机需要的备件都买齐了，并成功组装了一个单管来复式收音机，可以收到省内外几个台，还能收到短波频道，但需要单独拉一根天线。高中毕业后，庄达运带着这个收音装置学习英语，晚上还可以偷偷地收到《英语之音》呢！

前年春节，舅舅过来拜年，看到庄达运的收音机，十分感慨。就跟庄达运说，他家有个正式的收音机，是他几年前买的，不经常用，可以先给庄达运学习英语用。庄达运很感激，后来跟母亲商议，给舅舅送点荒草去当柴火，算作互惠互利了。

两年来，庄达运除了冬天会住在学校外，春夏秋经常回家住，早上赶到学校。自有收音机后，每天都背在身上。

现在既是这群孩子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头，和他们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也深得这些孩子家长的信任，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凡杀猪杀鸭的家长必定要请庄达运吃饭喝酒，那白酒虽然是红薯酿造的，喝起来还有苦尾子，但人家的真情还是实在的。

就这样紧赶慢赶，到学校门口时，已有两个小孩在门口玩了。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中心学校的学生报到回来，捎带了中心学校校长的一封信。庄达运接过来看了看，原来昨晚中心学校的熊校长向大队陈书记汇报后，中心学校初中部的老师先决定了三位，要求庄达运下周一去中心学校报到，这里由另一名李老师本周五上午过来办交接，一切都如校长前天计划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