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是年暮秋初,包拯就职江宁知府,查究功德寺一苇、慈恩、慈惠三僧埋藏浮江尸一案。当日三僧经过江边发见死尸,预计遭劫客商被抛尸江里,流停在此。即使不及时报官,出家人发慈悲心,擅自将尸体捞起埋于岸上,亦是一场善事,无可厚非。
然此案蹊跷,前后追寻有无疏漏,不知端倪。单凭死尸一身锦缎衣着,想来绝非寒士,怎生出外无仆从跟随?或者别有隐情,未尝可知。临近秋末,包拯率同公孙策,又苗时中、余良肱诸官吏一行,重返延绵起伏之幕府山北麓,浩渺奔流向东之大江南岸,三僧打捞掩埋尸体地点检视。遂有差干吏赴大江上下游诸州军,委付官府协理察访,尚无消息。
转眼时至冬初,于一日午间,艾虎独自路过城东街市,凑巧相见林雕、谢豹二都头,偷得现时空闲,强邀着艾虎转身二三十步,一个门前酒旆低悬,空中随风荡漾,门楣匾额上书“东旭酒家”之酒肆。步入酒肆,登楼拣个阁子,推让艾虎坐了主位,谢豹对席,林雕于下首坐定。店小二认得二都头,上来唱个诺,问过酒水菜肴,去一会儿,将美酒菜蔬一一铺设上桌来。然饮食间,现年二十七八岁之谢豹,忽而向艾虎奉承道:
“艾爷多年来随包大人走南闯北,剑法精妙绝伦,但不知师承何人?”
见二都头皆不是外人,艾虎把酒顿了顿,据实以告。于后,不免探讨一些刀剑拳脚功夫,又或趣谈近年包大人神断重案之丰功伟绩,在此无意细述。半日,当酒食已毕,起身将离去之际,艾虎爽利的唤店家来结算酒菜钱,却被相比谢豹年长些许之林雕,忙拦阻笑言道:
“艾爷本来远客,鄙人则城南溧水县人,唯谢都头附廓上元人氏,岂得不令他尽地主之谊。”
过不多时,艾虎与林雕、谢豹一同出酒肆,回到府廨门首,值遇一身着裘褐,头上以布条胡乱束了发,脚下一双土黄皮革油靴,显得上下甚不相称;年纪十六七岁,身高六尺以上,面庞白皙之少年。见气喘吁吁的径奔上前来,跪地凄凄央求道:
“望诸位爷速去捉拿劫贼,早先谋害小的主人二贼,现就在河口船上饮酒。”
闻言,艾虎属目问道:“汝是何人,二贼谋害汝主是何时之事?”
见问,那少年仍不住啜泣道:“小的姓曹,唤作琴童,乃溧阳县举善镇蒋奇家仆。于仲秋下旬时,主人欲前往拜会任职舒州通判之表兄黄美,领着小的与阎家人,行得数日旱路,途经句容县至府城。不料讨乘船于大江上次夜,尚未出江宁府地界,被二艄子将主人谋害。现劫贼在河口船上饮酒,渔翁周公公在彼监看,望禀告知府老爷,速派人去缉捕二贼。”
面此情形,艾虎似乎迟疑未决,即得林雕拱手言道:“艾爷,事有紧急,若耽误时辰,走脱了贼人反倒不利矣。”
艾虎见言,略略颔首,使谢豹入府衙,匆促招呼得十来个皂快出,携琴童西至秦淮河岸。当会面渔翁,经远远的指认了,艾虎与二都头率皂快出其不意闯上船去,将在船上饮酒作乐的二艄子捉拿。解贼下船登岸,后面带上渔翁、琴童一并回到府衙,遂才禀知包大人。
闻禀,包拯当即升坐公堂,命拿了二艄子与琴童、渔翁于堂下审讯。大概事发突然,二艄子不知所以,惊魂未定,已经逮捕至公堂。问及姓名,一个名唤魏万,一个叫作翁俟,看面相皆奸险狡黠之辈。然见得琴童在证,二贼犹如遭遇鬼魂,鬼使神差,一款招认明白。
据魏万、翁俟招供,八月下旬中,于城北下关码头逢值蒋客官,携童仆与阎家人,讨船前往舒州。次日,那年纪二十来岁的阎家人,是个不善棍徒,想必挟私报复主人,密与他二人商议道:
“我官人箱中有白银百两,行装衣资极广,二人若能谋之,此货物将来均分。”
魏万、翁俟听言,笑道:“汝虽不言,我二人本有此意矣。”
当夜,蒋客官与童仆在前舱睡,阎家人在后舱睡,大约四更天,阎家人叫声“有贼!”蒋客官从梦中惊觉,便探头出船外来看,被魏万一刀砍下推丟江里;童仆正要走时,被翁俟一棍打落水中。至天时微明,三人打开箱子,取出银子均分。然后,他二人依前驾船回转,阎家人携财物告辞遁走,如今不知去向。
而据琴童陈诉,仲秋下旬初,他主人蒋奇从溧阳县举善镇辞家至此,将前往拜会任舒州通判之表兄黄美。辞家时领着他与阎家人,其名叫元忠,经数日旱路,过句容县来到府城,讨了船只溯江而行。哪知次日晚来,船泊狭湾,遇二艄子深夜谋害了主人。当时他被打落江中,幸得自小谙水性,浮上岸来未死。因主人遭此横祸,自己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不知如何着落,就坐岸上伤心痛哭。
另据现年已是六七旬,老当益壮之渔翁,姓周名伯章,字费之,府城西南江宁镇人,出首证言。那日天色渐明,他驶渔舟出门打鱼,行不久时,忽听得上流头岸边有人大哭连声,循声过去,见少年满身湿漉漉的坐岸上哭泣不止。相问名姓和因由,得知其随主人远行,在此主仆被劫之不幸。遂带琴童下舟,撑回家中,取衣服与之换了,乃问道:
“尔是要回去,还是在此间同我过活?”
琴童回告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去得?愿随公公在此。”
见此,渔翁安慰道:“从容为尔访问二劫贼是谁,再作理会。”
琴童闻言感激涕零,连忙拜谢。就此同渔翁在乡间过活,时常行舟江面,来往于府城码头,暗暗探寻不提。
今日晌午,琴童随渔翁正在河口卖鱼,正遇着二艄子在船上饮酒,特来买鱼。琴童认得是谋害主人的劫贼,密与渔翁说知。渔翁听得,言道:
“尔主人之冤雪矣。尔宜即往府衙向知府包老爷报告,我留止在此,助尔监看二贼。”
琴童匆匆上岸,径奔府衙来,门首适逢艾虎、林雕、谢豹诸人返回。琴童诉告以主人被二艄子谋死情由,由艾虎与二都头召集皂快火速行动,逮捕得魏万、翁俟到案。
毕竟事已败露,魏万、翁俟无可置辩,自认不讳,遂将此二贼枷锁下狱。当包拯退出公堂,步入内宅来,恍然思量二艄子谋害蒋奇案,则与幕府山功德寺三僧埋藏浮江尸一案,推算前后时日正好相符。但今时已晚,暂未计较。翌日,即令琴童去辨认死尸,就衣着等佐证,回报哭诉:
“正是主人,被二贼谋杀。”
至此,方使那幕府山浮江尸案获得端绪,近乎真相大白。包拯当即差都头谢豹,往去溧阳县举善镇,知照蒋奇亲属前来认尸。谢豹领命去后,过有七八日,终于蒋奇之妻康氏,携幼子蒋士卿,并相随使女金凤一行多人,乘马车急急赶赴江宁府。谢豹引康氏等径来后堂,面见包拯、苗时中、余良肱诸官员,伊忙领着仅始龀之龄,活泼颖悟的幼子蒋士卿跪拜行礼毕,才勉强听从落了坐。
且看那康氏,但见云鬓鬅松,玉簪斜插,一身绣袄素裳,纤腰袅娜;虽是怀忧积恨,攒眉蹙额,却淹不住十分的容貌颜色。因康氏随有问及家仆琴童,现在何处,余良肱便离坐唤得都头林雕,去领人来见。当琴童见面康氏,忙不迭地上前下跪了,哀哀戚戚将元忠作恶,勾结二艄子谋杀主人之情哭告一番。随后,康氏命金凤带着少爷在府衙等候,遂携琴童一行人,从包拯、苗时中诸官吏至城北义庄,忍痛再次辨认尸体,断定就是伊郎君蒋奇。
当复返府衙,于后堂相请坐定,包拯免不得即事穷理,就蒋奇生前为人,阎仆缘何串同艄子加害主人事,进而仔细询问之。今已是如此,康氏悲痛无奈,自然具告以事。
原来,伊郎君蒋奇,表字天秀,家道富实,而且平素好善;只是心性轻率,又颇孤傲不羁。今夏间忽一日,有寺中师父至家下化缘。——郎君原是镇西七八里外,报恩禅寺檀越施主,平昔甚礼待之。
视康氏言语于此,顿息叹气,持手帕拭泪。得琴童在侧,不惜贸然代以陈说。
据琴童言,当日僧人斋罢,乃道:“贫僧今冒昧登门打搅,因为寺东堂少一尊罗汉宝像,乞施主解囊乐助,功德无量。”
见僧人化布施,他主人躬身道:“此乃小节,岂敢推托。”
即令琴童入房中对仁妻说知,取白银五十两出来付与师父。僧人见了白银,笑道:
“不需一半完满得此一尊佛像,何用许多?”
他主人道:“师父休嫌少,若完罗汉宝像以后剩者,作些功果,普度众生。”
僧人听言欢喜,便收了花银,起身辞别。将要出门,又特地回步施礼,对他主人道:
“贫僧颇晓麻衣之术,视君之貌,眼角下一道晦气凶险,岂得不说与君知。势必今年当有大厄,慎防不出,庶或可免。”
那僧人一片丹心,惟恐他主人不以为意,并再三叮咛而别。
此时,康氏稳定情绪,才又接着陈说。据康氏言,伊郎君当日的确不以为然,入内舍见伊,轻笑道:
“化缘僧人没话说得,相我今年有大厄,可笑可笑。”
康氏闻言,遂劝慰道:“化缘僧人多有见识,正要谨慎。”
当时仅仅一说,皆未放在心上。转瞬时值孟秋间,见天气妩媚,康氏应郎君之邀前去后花园游赏。不想阎仆元忠,一个浪子,那日正与使女金凤在花亭上戏耍,郎君遇见,将二人痛责一顿,未予深究。此事才过一月余,有表兄黄美,在舒州为通判,将书信来请。郎君接书信看罢,对伊言道:
“表兄盛意,我今欲去。”
康氏忙答道:“日前僧人说郎君有厄,不可出门,且儿子又年幼,不出为是。”
然郎君不听,吩咐阎仆收拾行李,次日临行,又吩咐伊照管门户而别。郎君携阎仆、琴童离乡至此,或许阎仆深恨日前被责,怀恨在心,因而为此罪恶,害郎君送了性命。
只见伊言毕,不禁又黯然落泪,泣不成声。令在场包拯、苗时中诸官吏,感此凄凉,心下一样酸涩难当。于是,包拯命林雕、谢豹二都头安排,使康氏一行就城内馆驿歇宿。
而今案情已明晰,包拯当即开释功德寺一苇、慈恩、慈惠三僧放还。取出魏万、翁俟公堂鞫实,判以二劫贼斩首之罪,监入死牢,等待大理寺审核正刑;且追取原劫银两、财物,给还康氏。伊感激渔翁相助雪冤情意,携幼子蒋士卿,随行金凤、琴童等,往府城西南江宁镇拜谢过长者周伯章;用棺盛殓亡夫蒋奇尸首,带丧归乡安葬去讫。
当下只未捉得凶仆阎元忠,此期间,包拯早已向康氏、琴童等问明其籍贯形貌,下达海捕文书,差府吏辗转苏州、东京、扬州诸地追捕。曲曲折折又历经一个月多,是年腊月初时,阎仆逃窜在扬州扬子镇之运河上,因抗拒拘捕而被官吏击杀。真是天理昭昭,分毫不爽。
并于此腊月中,忽得朝廷差官造访江宁府,宣知府包拯奉迎诏旨。其敕文如下:
“制曰:自卿乞请外任,下降江浙诸州数载,不啻倾瞩民生,裁谏弊政,更无畏艰辛,屡破悬案。剪除豪恶,正理一方安泰;为治惠民,百姓感念拥戴。穷究劫掠,还以江道太平;指挥若定,凶徒无所遁形。况论卿才干,久事于州郡,岂非朝廷之失也。朕思贤若渴,今特诏敕如下:
“江宁知府包拯,迁尚书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事。
“嘉祐元年十二月~日诏示。”
故此,趁着时日准许,有依从家人建议,不几日打点起行李,正好回返庐州包府,过得年节再北上进京。遂于江宁府通判苗时中,判官余良肱诸官吏与不少民众,热诚相送至城北下关码头,包拯携家眷,又公孙策、艾虎等一行登船告别,溯江缓缓西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