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包拯到任池州日,闻知就年前腊月中,城西大江上发见二具尸首。缘于月余过去,州府及附近诸县张榜布告,皆查无端绪。故此,包拯有差遣马兵都头黄鹄,步兵都头薛霸,各持以画像,西往里程相宜之沿江与鄱阳湖周遭州军,委付官府察访,期望寻觅遇害者亲人,从而破获此悬案,早日逮捕凶恶正法。
转眼一去二三月,将近是年夏初,那黄鹄、薛霸才打兴国*军永兴县,领着庄重朴实,年纪应该四旬有出的妇人章氏,及其生得面容白皙,举止温文沉静,年龄十七八岁之子鞠康,并随行多人乘船顺江而下,到达池州城。当于州府面见过知州包拯,通判吴瑛,又公孙策、艾虎等人,在章氏着急的恳请下,遂引路至城西义庄,使其母子一行辨认尸体。然二具尸首当初被江水浸渍,加上停放数月之久,有些形貌毁坏,旁人都伤心惨目,何况是之亲人。而鞠康扶持母亲章氏,强忍着悲痛,经仔细对服饰,尸身腿腕上一块黑痣相证实无误,二尸就是其夫鞠贵与家人富山。
确定得二尸身份,待离开义庄返回州府,于后堂落坐定,包拯便向章氏询问道:
“汝夫因何远行,可知其去岁末是自何处回还?”
章氏见问,持帕拭了拭眼眦,镇定心神,沉沉的言道:
“良人与今池州石埭县主簿曹翎为郎舅之亲,故于去年冬初时,携家人富山特来此拜会。见年节不归,以为被小姑夫妇款留,尚未在意,岂知是半途遭强人所害……”缘章氏情绪崩溃,话到此哽咽而止了。
见此,鞠康忙起身移步上前,向包拯打躬长揖而言道:
“小生姑父曹翎,字仲伦,江州瑞昌县人。此些年数次进京搏取官途,上前岁幸得应试第,授为石埭县主簿。因几回书信至家,去岁冬家父趁时得闲,携家人富山往省谒,不想竟罹难于归程。如今事已至此,只望老爷及时缉捕凶恶,雪此大恨。”
包拯听罢,只略略点一点头,在坐之吴瑛、公孙策等更无甚言语。于是,吩咐都头黄鹄、薛霸引路,使章氏、鞠康一行就城内馆驿安歇。其母子众人随二都头辞出后,包拯又即差遣走吏,往石埭县传信主簿曹翎去讫。
不出四日,曹翎携妻鞠氏匆匆抵州府,拜见过包拯、吴瑛及孔目齐照邻诸官吏,又照面其内嫂章氏,内侄鞠康等,连忙至城西义庄吊望亲人。面对尸体惨目形貌,不只鞠氏悲不自胜,曹翎亦潸然泪下,悲恨不已。当走出义庄,仍闷气萦绕,无人作问,然曹翎忍泪叹息,相言道:
“在下内兄鞠贵,多年于乡经商铜器,虽未必大富,自是家计无愁。去岁冬时至石埭县淹月,于腊月既朔,携银百十余两,领家人富山北上赴铜陵县,欲顺便买办一些镏金铜器、笼金篦等货回乡贸易。然至此别后,数月不曾书信交结,哪知就路遇劫贼,遭此恶运。”
包拯、吴瑛闻言,仅默默的颔首相应,其姻眷皆沉抑无话。复回州府后,因闻鞠康相貌自幼酷似其父,包拯命画工从新绘得画像。遂差使艾虎传令黄鹄、薛霸同往铜陵,就县内各铜器店铺,食宿客栈缉访消息。
当艾虎诸人至铜陵,经倚托县衙,委从县尉,许州长社县人云有文,奉率县吏几日尽心竭力打探下,有铜器店主虽就画像似曾相识,可是记忆模糊,无所得益。幸好于县城东,邻近江畔码头,名曰“临江客栈”之主事吴程处获得实情。据吴主事言,去岁腊月上旬中,客商鞠贵携家人富山,曾食宿客栈数日。其在城陆续买办不少铜镏金玩器、笼金篦子等货,用皮箱盛贮,白铜锁钥。记得当时见之,相问价钱,告知共使银七十余两。且正值腊日,主仆二人辞别将行,因见货物甚重,特地遣客栈为杂务之小厮疏五援手,用推车运送去码头,便乘船载物沿大江西去了。
遂令吴主事唤来小厮疏五,几番询问提醒,方才回忆起那日之事。据他言,当时帮助将五六箱货物运卸码头,把着推车回转客栈中途,回头远远见鞠客官登乘艾浒船只,其家人富山与水手童洪一起正往船上搬运皮箱。——小的与艾船主他们并不交识,但其携水手童洪常年在大江上行船为生,经常停泊码头载人载物,因此有些认得。
闻涉嫌船户姓名,由于云县尉不及而立之龄,加上几日的相处热络,难免失于稳重,竟心血来潮,故作矜肃,将艾虎打趣道:
“看看那船主可是眼前这位?”
引起年过半百之吴主事,诧异地端相艾虎,问道:
“莫非此位爷与之同名?”
接着,疏五急忙摇头,言道:
“那艾船主也大概三四十年纪,乃出县城南数里外,紧邻江边大通乡人。眼前这位艾爷雄姿英发,其即使同名,岂能相提并论。”
经此戏言,一时间左右人眉开眼笑,艾虎不嗔不怒,只漠然视之。既而,镇静下心神商议,由艾虎、黄鹄、薛霸等带上疏五控扼码头,以待涉嫌二人自投樊笼。云县尉则奉率县吏前去县南大通乡,刺探船户艾浒居宅,若有踪迹,相机行事。过得多日,终竟擒获二人犯,讯问姓名,方知其与艾爷乃同音异字耳。因而,又令黄鹄、薛霸伺机向艾虎玩笑道:
“幸然,幸然,倘或当真错拿将去艾爷怎么了得。——正是,正是……”
艾虎闻此,无奈的摇摇头,一笑而过。之后,于云县尉调遣下,分头带人往二人犯船上,及其大通乡居宅搜检。最终,获二只皮箱并贮藏之上好衣裳,一枚玉佩,数十两银子等,经客栈主事吴程,小厮疏五分辨,尤其二只皮箱,应是去岁腊月,远来客商鞠贵、富山主仆之器物。就此,将人物一起解回州府,再经曹翎、章氏、鞠康诸遇害者亲属就皮箱、玉佩、衣裳辨认无误。面此,二人犯难以抵赖,吓得魂不附体,艾浒忙招承道:
“当初为此大恶,事皆童洪所起。那日鞠客商讨船,童洪相助搬过皮箱上船,见重异常,疑是金银,故萌生贪心。策谋不搭别人,待到荒僻处,以刀杀之,丢人江心。后开皮箱见是铜货,止得银三十余两,已经悔之不及。——仲春将货在青阳发卖,再得段克己银四十两。彼时只要将货脱卸,故此贱卖于他。”
对此,包拯行牌使黄鹄、薛霸速往青阳县,缉捕摭拾赃物,图利不法之商贾段克己。其后,并就艾浒、童洪如何行船江湖,去岁末图财害命一事详究根由,审勘明白。
原来,于去岁腊日,艾浒、童洪将船停泊铜陵县东码头时,凑巧客商鞠贵讨船。因水手童洪助其家人富山搬过行李上船,见皮箱甚重,疑是金银,乃报与家长艾浒道:
“几只皮箱重得异常,想是金银,决非它物。”
二人量财起意,乃生谋心,密议道:“不可再搭别人,以便中途行事。”
算计已定,艾浒上前佯谓鞠贵,言道:
“小可想相公是文雅之人,决然好静,恐沿途搭坐客杂人同船,打扰不便。今不搭别人,但求相公重赏些船钱。”
鞠贵见言,回道:“如此更好,到兴国*军时多与尔些钱就是。”
二人见说,心中暗喜,愈疑银多。随即开船沿大江西行去,过四五日,至池州西南乌石山一带停歇。其地山峦嶙峋,方圆十数里寥落无人家,最是强盗盘踞所在。当晚乃起杀心,将船停留僻静处,候至半夜时分,艾浒执刀向鞠贵头上一砍,童洪执刀向富山头上一砍,主仆二人死于非命。然搜出钥匙,将皮箱打开,见满箱铜器,有香炉、花瓶、水壶、笔山,精致玩器,又有篦子,皆是笼金故事。此外,两箱衣裳,一枚玉佩,止得银三十两余。因为空欢喜一场,大失所望,童洪气愤道:
“小人当都是银子,彼此富贵在眼前,原来是这些东西。”
而艾浒不以在意,淡淡的道:“有这样好货,愁无卖处?只待寻得买主发卖,即是银子,何愁无钱赚。”
二人说话,随意落坐稍事休息,至晨光熹微,将其主仆尸体丢入江中,迅速调转船头,驶离作恶之地,径直回到大通乡。过不多日,听闻州府在城西发见二尸首,并且到处布告究寻线索。艾浒、童洪自是心虚,只好将铜货、衣裳等藏匿家中。至今年仲春,才运载几箱铜货往青阳县城,贱卖与有些瓜葛之亲,较为熟悉的商贾段克己,得银四十二两而已。
此后不几日,黄鹄、薛霸领皂快自青阳县拘系段克己,兼且起赃其店铺三四只皮箱,收纳镏金铜器、笼金篦等货,一并解至州府。
然于公堂上,不待勘问,那段克己竟向艾浒、童洪怨嗔道:
“汝等谋人得货售银,累我无辜受此苦楚。”
相闻,艾浒亦不满争论道:
“汝何昧心?欺蒙小可二人不识物品,很宰价钱……”
包拯见此,拍动惊堂木,呵斥道:
“大胆段克己,汝明知其货来路不正,肯贱价收售,就当知有此日。今事实俱在,岂由得汝口辞争辩,还不从直招明,免受刑拷。”
面对公堂威严,原赃确凿,终归不敢推阻,只得各自招承。而据段克己供述,除却眼前镏金铜器、笼金篦等货,另有一副香炉,又水壶、笔山等物品已售出,如今无从追索了。
经过包拯盘诘审实,各无异词,即判道:
“审得船户艾浒,水手童洪,遇远客鞠贵,领仆富山,携数皮箱僦船。童洪试以轻重,便起朵颐之想;艾浒闻听利言,而操害命之谋。驾言多赏船钱,以探囊中虚实;不搭客商罗唣,装成就里机关。艄船僻处,预防人知。肆恶更阑,操刀杀主仆于非命;行凶夜半,丢尸灭踪迹于江湖。欣幸满箱银两,贫儿可获暴富,谁知皆是铜货,难以旦夕脱身。侦视时机,运载青阳,贩卖段克己店铺,一时杳无踪影,犯难遽获。官府几经周折,查明艾浒、童洪二凶,利财谋命,合枭首以示众。商贾段克己,无视律法,延揽赃货,拟应充配远方。”
遂将艾浒、童洪监入死牢,至秋季斩市。奸商段克己,即行发配讫。
当命案断决后,石埭县主簿曹翎便乞假,随同内嫂章氏,内侄鞠康等,收殓起内兄鞠贵,家人富山尸体。将船装载棺柩,携了家小与诸亲属一行辞别池州,归乡安葬不提。
此后约莫半月,有一已越花甲之长者龚南,乃重囚艾浒大通乡近邻,携其女艾雯雯来州府求谒。待吏员引入后堂,龚长者挽着小丫头见过包拯,又录事参军王介,押司桂孟春等官吏,勉强落了坐,遂言道:
“今来见老爷,只因前不久,艾浒之妻葛彩儿已去,抛下此女仅只五六岁,无人照顾。——想葛彩儿本来命舛,自幼丧母,随父相须为命长成,然婚嫁不年又遇父亡。况伊一直体弱多病,今见丈夫作恶,闻判了死罪,因此病笃不治走了。当年,艾浒原本外乡赘婿,此女亦不知其原籍有无亲人肯抚养。故领来一是能否使之看望其父,二来乞老爷帮助拿个主意。”
对此,皆沉静良久未语,因艾虎在场,却得王介言道:
“看此丫头面容,虽有些不足之症,倒是生得娴丽,腼腆可爱。而今亦甚可怜,况兼其父与艾少侠同姓似名,可算缘分,由艾少侠夫妻收为养女如何?”
闻言,包拯静静的点了点头,更使龚长者陪笑道:
“若是如此,真是此女之造化矣。”
且又相视寂静一时,包拯才吩咐道:
“就请桂押司引领龚长者,带此女去狱中见上一面。”
于是,桂孟春起身,相邀龚长者,赶忙携了艾雯雯而去。稍晚,龚长者相随桂孟春,领雯雯来向艾虎、欧阳春磕头。随后,龚长者相辞雯雯,又艾虎、桂孟春等,方独自离去。
然渐渐时至秋初,忽两日天气反常,大概使雯雯夜里受了风寒,竟咳嗽不住。虽说小丫头仍精气无碍,病势较轻,难免看着让人担忧。不料请郎中诊疗服药,折腾数日未见起色。因探问雯雯,才得知伊生来体弱,自小如此。对于旧日生病用什么药,伊年幼无知,不甚了了。使欧阳春不禁烦恼,可巧艾虎归来,将此情言与知之。艾虎听罢,想了想道:
“何不请师伯看看?——师伯精通岐黄之术,能医治疑难杂症。只是看淡生死利禄,平素不好为此。”
欧阳春闻言,忙牵着雯雯,催促艾虎一同去见公孙策,告知雯雯病症,恳请师伯诊治诊治。
公孙策见言,唤雯雯近前,先诊了脉,视伊面庞怯弱,而且呼吸气急,姣喘微微,不时伴随着咳嗽。公孙策看罢,顿了顿言道:
“此乃内热肺燥之症,幸伊年纪幼小,目前症疾不恶。待伊小解之时,备一净器去首尾接以尿液,亦无需多少,将一小盏即饮之,便可根治此疾。——此法虽简捷,但非医籍记述,故不是世俗郎中可知耳。”
时于内宅客屋闲坐,有包拯、董氏等闻知,就公孙策这般奇巧简便之法,虽感到意外,但也无可置疑。艾虎、欧阳春招呼雯雯拜谢过师伯祖,即告退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