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昔年包拯任陕西转运使时,有举荐为官之卢士安,自履职以来就贪赃敛财,包拯坐失保任,被累及降为兵部员外郎,调知池州。况眼见年节将至,索性辞却庐州官吏与相送民众,回转包府以度佳节。
于亲戚朋友相聚,庆贺新春之后,包拯领同家眷,及公孙策,艾虎夫妻一行,整顿车马经官道南下,至巢县改乘船走濡须水,过和州栅江寨,转向溯长江西行。且春初时节,天气阴湿寒凉,沿途也无甚景致,缓缓多日路程,终抵达濒江南岸之池州,于城角“馈口码头”泊船登岸。有池州通判吴瑛,录事参军王介等官吏早已迎候于码头,即互相拱手见礼,两边介绍相识一回,便引路从“望京门”入城,前往州府不提。
当日稍晚,经孔目齐照邻张罗,有特地设宴城东广润酒楼,表示接风掸尘。于是包拯、公孙策、艾虎应邀,随同吴瑛、王介、齐照邻等官吏一道步出州府,往去酒楼宴饮。众人沿街衢行不多时,但见好一座古朴雄伟、恢弘气派,颇具前唐建筑风貌之酒楼,矗立街市一侧。檐下悬一面匾额,书有“广润酒楼”几个行楷大字,门前两面白底牌,写着一副对联曰:“方客酒家秋浦有,黄公广润玉泉温。”
待步入酒楼,登上层楼至外廊,可俯瞰城北大江浩渺东流,或远眺东南九华苍莽山色,确实别有天地。在吴瑛、王介等官吏兴致盎然的指引下,使包拯、公孙策皆泛泛观赏一番,方才进入一处阁子,相邀就席入坐。此时,酒肴已经布置上桌,菜品大致是一些江南特色,地方风味,于此也懒得赘述了。
然筵席间之彼此闲谈,不过时令节气、风光趣闻,乃司空见惯,不必一说。当酒过三巡,一时无话,得王介有所感触相言道:
“早闻包大人善断悬案,如今到任,当州一桩人命重案应有望告破矣。”
——言及王介,字中甫,衢州常山县人。介生于真宗大中祥符八年,时至庆历六年,三十余岁方考取进士,授为乌程县主簿。此后,历太和县尉,汀州司法参军,于去年初春,调为池州录事参军。
包拯闻其言,沈凝未语。有坐于右首之吴瑛,相较王参军之落拓不羁,快人快语,他更显秉节持重,真率旷达。见此,他放下食箸,才矜重的言道:
“大人今日方到,原本无意言此,王参军既已提及,就免不得向大人说知。——去岁腊月既望,于城西大江中先后发见二尸,看穿着疑似主仆,皆为被谋害而死。州府遂张榜布告,又差人至东流、建德与舒州望江诸县察访,转眼月余过去,竟毫无眉目。近来,见及天气渐渐回暖,为防尸首太过腐坏,届时其亲人难以辨认,特地吩咐仵作往城西义庄,将尸首仔细处理安置。只是无人诉状,至今二尸身份不明,故此罔知所措,恐成为疑难公案矣。”
——言及吴瑛,字德仁,蕲州蕲春县人。其现年三十五六岁,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乃已故龙图阁直学士吴遵路之子。早年以父任蒙受恩荫,初补为太庙斋郎,历任监西京竹木务,签书淮南判官,监真州榷货务,至去岁夏秋之交,迁擢池州通判。
就吴通判所述,包拯听后仅默默的点一点头,公孙策等亦无甚言词。随着饮宴已毕,回转州府,包拯遂查阅仵作当时检尸有关记录,与同公孙策研判二尸遇害时日,并以年节前为期,推算溯江行船路程。同时,命州府官吏连夜描摹画像,抄录二尸体貌特征、衣着装束等项数十余份备用。
次日一早,包拯即差遣池州马兵都头黄鹄,持画像前往舒州、蕲州、黄州、兴国*军;步兵都头薛霸,持画像走访饶州、洪州、南康军、江州,委付诸州军官府协理,力求寻觅遇害者亲人。此外,包拯还率同公孙策、艾虎与孔目齐照邻等一行,出城西“秋浦门”,渡贵池水,沿江巡视百十里,以查勘地貌,重访线索。然时下尚无结果,是在所不免。
却说包拯到任池州不月,忽一日午后,有年方弱冠之乡民许至,相从一中年男子萧兴,奔至州府击鼓诉状,叫苦不迭。即时,包拯升坐公堂,传许至、萧兴于堂下,递上状纸与一方白绫手帕来。只见手帕一角绣有“佳宾”二字,待摊开诉状览之,其状词曰:
“呈首获实玷污事:
“鹰鹞搏击,鸠雀无遗;虎豹纵横,犬羊无类。豪强恶少陈佳宾,逞富践踏地方,两三丘度荒秀麦,止供群马半餐;恃强派食庄户,百十斤抵债洪猪,不够多人一嚼。无犯平民泪汪汪,常遭鞭打;有貌少妇眉蹙蹙,弗洗侮害。金银包胆,奸宿匪彝。瞰舅丘四远出,来家赠银亵侮,舅妇曾氏坚贞不从,喊邻逐出。恶即串党数人,标红抹黑,执斧持刀,深夜明火入室,突冲擒入山窠,彼此更番,轮侵几死。至吾早觅获,当时命若悬丝,见遗帕存证,邻人惊骇痛恨。黑夜入人家,老少闻风股栗;山间辱妇人,樵牧见影胆寒。不啻斜阳闭户,止声于夜啼之儿;真同明月满村,吠瘦乎守家之犬。见者睡不贴席,即如越王勾践卧薪;闻者梦不至酣,酷似钱武肃王警枕。山路滚滚尘飞,合村洋洋鼎沸,恳天验帕剿恶,烛奸正法。遗帕不止乎绝缨,荒野倍惨于暗室,万民有口,三尺有法耳。
“池州贵池灵田村苦主妹夫许至。
“至和三年二月~日上告。”
包拯看罢状词,略略忖度一时,目视许至、萧兴二人问道:
“此陈佳宾何等人,安敢于地方暴戾恣睢,串党横行?”
见问,得萧兴言道:“这陈佳宾乃是闾里巨富陈伫之子,年齿约二十出头,一向恃财恣性、跋扈飞扬。多年来,村邻不免忍气吞声,还望郡守老爷明察。”
闻此,包拯又向其问道:“汝可是近邻,昨夜之事知其详否?”
萧兴答道:“昨夜事情通未知晓,只是起早出门,见丘四家宅门洞开,隐隐听得佣人于院中哀哀叫苦。前去看来,佣人被束缚在地上,宅院凌乱一片,方知遭劫。遂忙解放佣人,因闻在夜半时后,数强人闯入宅将丘四之妻曾氏掳掠走了。即叫人报知许至夫妻,觅至山窠才获曾氏,不能行止,恶少遗帕在旁事实,其余委实不知,不敢妄言。”
然后,闻许至言道:“当得知舅妇曾氏半夜被强人掳去了,吾夫妻赶往舅家看,遍觅无踪。众人寻至山窠,只见羞不能遮,不能动止,命若悬丝。吾背回舅妇,妻以汤灌,久之略苏,方能言语。妻急促相问,因何如此?舅妇羞言再三,随姑嫂相拥哭泣良久,乃道:
“‘昨夜三更,二人冲门而进,我以为贼,起身欲走,穿衣不及,将我掠上山去,遭三人强辱。’
“妻急着又问,三人可认得否?舅妇缓了缓,泣声道:
“‘昏月之下认人不真,一人应是昨白日里,曾登门戏辱之恶少陈佳宾。’
“且当时吾拾得白绫手帕,解开来看,帕上果然绣有‘佳宾’名字,乃是恶少所赠。吾妻见此,起身相告道:
“‘昨日上午,此恶少无耻,将银一锭来家戏弄,被妾骂去。想必此贼不甘心,夜里凑合光棍来捉去侮辱,幸妾不在,不然亦难逃厄运了。’
“吾闻言恼恨不已,邻右通晓也都愤气填胸,忙随兴叔引路来州府具告。莫大祸殃,乞老爷速拿陈佳宾,拷出同党,以伸此冤。”
对此,包拯凛然沉静片时,再向许至、萧兴问道:
“汝等既皆相识村邻,可知陈佳宾平素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见二人迟疑少焉,遂萧兴答道:
“别个不知,有见陈佳宾与南庄李化龙、孙必豹,时常放恣博奕,彻夜讴歌。”
就此,包拯立刻号令公皂,速往缉捕灵田村陈佳宾,南庄李化龙、孙必豹诸人犯。然公皂听命,踟蹰未行之际,却有押司桂孟春上前躬身施礼,建言道:
“大人若是捉拿恶少陈佳宾,应多派以人力,不然恐难成事。”话到此,他顿了顿又才道:“其父陈伫,人称陈半州,家私巨富,产业遍布富半池州,素来恣心纵欲,不可等闲视之。”
包拯闻言,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于是退下公堂,召通判吴瑛,录事参军王介,又公孙策、艾虎、齐照邻等率州府公皂,大队人马径出城南“通远门”,奔赴西南数十里外灵田村。一面差使吴瑛、齐照邻、桂孟春众官吏,携了许至、萧兴前去勘察现场,问讯受害之曾氏诸事宜。包拯则同王介、公孙策、艾虎,领大队公皂围定陈家庄院,采取强制手段,逮捕得恶少陈佳宾及其仆从忠甫。当押解于院落来,包拯命公皂将忠甫带到面前,厉声责问道:
“尔辈恶奴,一贯为虎作伥,协同犯事,今李化龙,孙必豹何在?”
那忠甫到底才十六七岁,何曾经此情势,心下忐忑无助,跪地垂首,连忙直言道:
“不干小的事,昨日少爷命小的去请李化龙、孙必豹,晚来庄内置酒商议,别的一概不知。”
看来不出所料,昨夜随陈佳宾作恶者,当真是此二子。包拯遂命忠甫引路,至南庄李化龙、孙必豹家中捕获二人,押解返回州府。由于天色已晚,无力升堂鞫问,下令一并收监狱中,明日再作裁处。
翌日,包拯升坐公堂,为有利于审获实情,命狱中单取出忠甫至堂下。面对公堂威严,包拯肃穆厉问,吓得忠甫战战兢兢,跪于堂下纤悉无遗,勉力交待之。
据其招承,于上前日,其随陈佳宾径往村外闲游。偶见二女子,一个花信年华,一个年方二九,皆淡妆素服,自然雅洁,观不厌目,尽可赏心。因陈佳宾垂涎二妇颜色,相问道:
“此谁家妇?”
忠甫识得二妇人,答道:“此山后丘四妻妹,因夫出外经商,数载未回,常往庵庙求签。”
既而,陈佳宾道:“尔去问其家中若少银米,随其要多少,吾把借之。”
此使忠甫嗤之以鼻,答道:“伊亲颇富,纵有不给,必自周济焉。”
不料次日饭后,陈佳宾仍不甘心,取一锭银子约有十两,往其家调弄。二妇性烈不从,厉色骂詈,叫喊邻人,陈佳宾见不可,拂袖而出。因思谋无策,即命忠甫去请友人李化龙、孙必豹,于庄内置酒商议。
至于陈佳宾与李化龙、孙必定如何谋画议定,忠甫当时未曾侍奉。夜里行事之情,亦未曾相随,其确实不知。
至此,包拯基本掌握得三人恶行,便狱中取陈佳宾于堂下,怒问道:
“汝胆大妄为,白日调弄不成,竟半夜结党作恶。今旁遗有帕,帕上既有‘佳宾’之名,必是汝无疑了。”
见陈佳宾垂首敛目,诡辩道:“小人三日前遗此帕于路,并未在山,岂能捉人而绑人,此皆夙仇诬陷。”
许至闻言,愤然质问道:“日间分明是汝掷银调辱,吾妻与舅妇喊骂才出。至晚被劫,并未去财,况有手帕硬证。若是贼劫必定掳财,何独掠辱妇人?”
然而,陈佳宾巧言争辩,竟不肯招认。无奈,包拯令将其远置廊下,再狱中取得李化龙、孙必豹至。二人见先鞫讯过陈佳宾,如今两不相照,于堂下面皆失色。包拯尚未问审,李化龙就按捺不住,即言道:
“并无关小人两个事,乃彼妄扳之。”
藉此,包拯诈言道:“陈佳宾言,若非汝二人主张,他一人必于此事不得。今事到临头,还不从直招来!”
但是,二人一样刁顽,孙必豹亟强口道:“彼自干出,妄扳我等。”
包拯见二人理屈词遁,搪塞抵谰而已。为促使之两相猜忌,令将二人夹起,亦远置廊下。复又传陈佳宾至堂下,在其心中无数,张皇狐疑间,包拯高声骂道:
“分明是汝强辱曾氏,现已审出,二人系汝同党。彼已招认,乃是汝叫他,非管他事,故将他夹起。”
可陈佳宾仍自狡赖不招,包拯大怒,喝令将其夹起。缘惊慌畏刑,乃招道:
“前日,小人不合到丘四家掷银,被骂而出,遂叫二人商议,计出李化龙。他二人岂可妄扳令小人当罪,乞老爷宽刑。”
于是,包拯将李化龙、孙必豹传回公堂,三人面面相视,无言抵饰,只得招认。
原来,前日下午,陈佳宾命仆从忠甫,去请得李化龙、孙必豹入庄,备酒饮至半酣,孙必豹相问道:
“今日蒙召,有何见谕?”
陈佳宾叹言道:“今日事甚扫吾兴,特请二位同设一计。”
听言,孙必豹又问道:“何事?快请教。”
陈佳宾道:“昨日闲游,偶遇丘四妻、妹二人过路,貌均奇绝。今日上午,吾将银一锭到彼家只求一会,不惟不许,反而被恶言骂詈,故甚拂吾意。”
愤叹不时,得李化龙道:“此事甚易。”
陈佳宾忙问道:“兄有何妙计?请教一二。”
李化龙道:“今夜候至三更,将一人于其房舍后制造动静,两人前门进去擒此二妇,放在山窠,任汝摆布,何难之有?”
陈佳宾、孙必豹均应声道:“此计甚妙。”
夜里,他等宴娱候至三更,瞒得庄人,私自潜出。至丘四家房外,把一人在房舍后倒弄一些声响,待佣人即忙起看,二人向前冲门而进,就将佣人绑缚丢在地上,使其不能出喊。遂入房中,只捉得曾氏一人。——不意傍晚时分,丘四妹子因家有事,已经接回。陈佳宾三人将曾氏捉入山中平窠内,至天微明,方才散去。
孰知陈佳宾遗落一方白绫手帕在旁,不日就恶事败露被捕,妄扳不过,只得各自承招画供。经包拯审讯无误,皆罪责难逃,遂判道:
“审得陈佳宾,不羁浪子,恃富荒浪,罔知官法之如炉。尚倚爪牙,擒奸妇女,胜若探囊而取物。棍徒李化龙、孙必豹二子,既不能尽忠告以善道,抑且相助而为非。又不能陈药石之箴规,究且设谋以纵欲。明火冲家,绑缚佣人于地上;开门擒捉,轮侵曾氏于山中。败坏纪纲,恶行不容于宽宥;毋勿首从,大辟用戒乎刁恶。”
因此,将陈佳宾、李化龙、孙必豹三人投入死牢,以待秋后解决。另仆从忠甫,不合恣肆无忌、信口瞽言滋此事端,责杖二十放还。一桩世愤之恶行,得以迅捷查明惩处,许至、萧兴皆拜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