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于知并州韩琦,知庐州包拯等官员的上疏吁请下,是年孟夏中,终推动朝廷罢去多年来令人户惶惶,千方百计规避之里正衙前差役。又缘包拯峭直清廉,执法明敏持正,施行忠恕之道,百姓敬服,往常好勇斗狠之登徒势必敛迹,或跅弛不羁之膏粱亦应该畏忌。逐渐,庐州越加清平,官府无事,兹不多赘。
然眼见夏日退去,时于乡城间飞翔之燕子,郊野间啼叫之杜鹃等候鸟,已感知得寒气将至,陆续迁徙南飞;而山野高大的枫树、梧桐,河岸婆娑的垂柳、桑树等乔木,难忍此郁郁的惆怅,开始了树叶的飘落;又亭院间的花草,攀附于墙篱的藤蔓,以及旷野放眼无际的百草,也难掩怆怏,逐渐褪去茎叶的苍翠,黄萎颓靡下来,皆昭示已步入肃杀的秋季。忽一日下午,有小易携其子林夕抵达庐州,至州府求见老爷包拯。闻门吏禀报,包拯、董氏顿时生疑,就暗有不祥之预感。——果不其然,当包兴随门吏出去,引领小易与其子匆匆步入内宅,见面包拯、董氏,告知南城老太太已经归天矣。包拯闻言,感念及幼年抚育深恩,如今嫂娘去世,无奈弥留之时,竟未能相见陪侍,不胜哀惋嗟叹,并董氏一起悲痛不已。
于此间隙,那包兴打量着脸若银盘,确实俊俏的林夕,与小易相言道:
“转眼数年不见,易哥哥之子有这么大矣。”
正好有小玥、郑香在场,郑香与林夕父子初次晤面,陪于董氏之侧无甚话说,又小玥目视林夕,问道:
“汝今随父远行,撇下汝母亲丁香姐姐,伊岂不挂心?”
林夕见问,从容不迫,躬身回道:
“承蒙眷注!念父亲年老,长途奔波劳顿,母亲不甚放心,故遣小人相随前来。”
——说及此,小易于当年跟随包拯之时,乃一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如今已是将近半百之龄,其子现年也有十六七岁了。
但就林夕之言,惟包兴点一点头,别无言语。同时,包拯顾不得伤怀,即抽身前去书室修书告假。他提笔踌躇有片时,遂洋洋洒洒,近乎一气呵成,忍痛直书曰:
“呜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固使父母生身之恩,十月茹苦含辛,乃生命本源;而养育之恩,岁岁年年艰辛劳苦,无怨无悔照顾成长,自是殊甚也。
“盖拯天生异貌,面目黧黑,确是不同常人。降生人世时,因父母颇怀疑虑,以为不祥,遂令老家人遗弃于荒野。自降生就遭此变故,蒙受恐将夭殇之险,几乎难见于人世矣。幸得嫂娘崔氏天性淳厚,明淑贤良,不信妖异,亲自抱养于闺房,恩同再造。崔氏乃昔年去世长兄,旧受任南城县巡检使,又建昌军通判包播之妻也。遂与嫂娘亲生之子,亦尚在襁褓中,仅年长拯半岁之侄包勉一起抚育之。
“孰知未过二三月,时因嫂娘母家之不幸,遭遇亲弟戏水溺殇,父崔员外悲痛染疾,不久郁郁而终。故嫂娘将拯与同己子包勉,一道携赴建昌军南城县抚养。而当年,长兄包播因心性耿正不阿,任南城县巡检使其间,缘于狡黠之人排挤,寻趁构陷罪名,劾奏朝廷,以致贬谪西北戍边十一载余。然嫂娘之母包氏,人至中年,遭受子殇夫亡两番击打,已而心力俱衰、颓堕委靡,使之数年中,时常请医问药。嫂娘崔氏独自赡老抚幼,艰难操持维续家计,并教授拯启蒙学礼,逾甚亲出。
“时已拯外傅年华,方归反庐州合肥,相认于父母双亲膝下。且况孜孜不懈,刻苦肄习,拯虽智不才,亦才有今时报效朝廷之情也。而家嫂至情至厚,拯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故终身尊呼嫂娘,视同养母。
“至庆历六年,侄包勉,字世荣,有辱朝廷擢用。权知青州时无视法度,贪惏残暴,泯灭天理,鸩杀同僚,罪恶昭着。事经举发弹劾,势必性命难保,不可赎罪。嫂娘崔氏纵使女流中人,却深明法理,通达大义,不卑不亢,反倒勉励拯洁身自爱,当努力为朝廷效用,向百姓为事。如此清风峻节,令拯至今无不折服。嫂娘崔氏深恩厚泽,不求回报,拯一生何以衔环报恩哉?
“臣忽闻嫂娘崔氏,而今因年纪七旬六七岁,不虞寿数极已,一旦而归去。臣受朝廷任用,多年供职各地,未得时常照顾,抑无力最后相见一面,竟已成此生莫大憾事,不能自已,痛心疾首。兹特望准许趋赴奔丧,恳迫之至。
“龙图阁直学士、刑部郎中,权知庐州包拯。
“至和二年七月~日书,乞请。”
包拯写讫,立刻遣人持了告假书函,令快马加鞭呈禀朝廷。而此期间,董氏则赶忙与家人整理行李,准备着以待启程。
傍晚,于通判赵谷,另凑巧赵杲卿、刘厚诸官吏有闻信,探望之送出州廨。将行之际,直面公孙策,赵谷言道:
“大人此一去必定数月,余到任不久,冀望公孙先生协理州事。”
由于事情仓卒,不免疏略,包拯未尝顾及公孙策是否从行。当见赵通判此言,自是顺理成章,颔首应允,请公孙先生留止,戮力辅助之。遂才携了眷属,又相随的欧阳春,以及郑香皆乘坐车;负责护送的艾虎,再有包兴与林夕父子等跨上马,连夜奔赴南城而去。
此一路上是起早贪黑,星夜兼程,承受数日之舟车劳顿,直抵南城绥包坊。侄媳吴氏听闻叔父包拯一行至,速即领着次子包华年,子妇林氏、麻氏诸家人出宅相迎拜见。而眼前绥包坊是宅门洞开,孝棚高起,可早人来人往,一派缟素。嫂娘后事,于侄媳吴氏主理下,已然择吉日入殓,请得道士设坛作法事。包拯面此光景,悲愧交集,亲自披麻戴孝,率家小董氏、崔莺莺、包颖、包蕙,疾步至灵前祭奠,慷慨涕泣,以报答幼年时嫂娘抚育之恩。良久,在旁者再三相劝,才略略止住。
随后,包拯与家小,又艾虎、欧阳春等步至客厅落坐歇息,吴氏思量着叔父一行远途辛苦,即招呼家人安排饮食。且自皇佑二年春初,华年与麻氏成婚后,包拯携家小返京一别,一晃过去五六载,包皖现年已幼学之龄矣。后来,永年与林氏又抚育一女,取名包皘,如今三四岁;华年与麻氏有生养一子,取名包皓,仅牙牙学语之龄,皆领来见过一回,不必细述。
至于嫂娘长孙包永年,时前岁中,机缘交结今南城知县焦玄——字为远,唐州比阳县人,皇佑五年考取进士,授大理评事,任南城知县。盖彼此年龄相仿,谈吐投合,颇有称誉,遂现任建昌知军陆丰有慕名结交之。陆丰视永年戛玉敲冰,怀瑾握瑜,礼度委蛇而甚赏识。于前岁冬,从而引见时任江南西路安抚使,巡省于建昌之韩绛。赍韩绛举荐,永年越而立之龄,获朝廷任命为咸平县主簿。
——言及现任建昌知军陆丰,乃是昔年,包拯于端州之旧僚。自庆历二年夏,其迁为分宁知县阔别,后历任江阴知县,夔州路转运判官,巴州知州,至前岁中,调知建昌军。
然包华年明敏沉静,闲逸恬淡,虽一样相熟陆知军、焦知县等官员,或许无心于仕宦,尚未进取功名。况家业事务亦须得人料理,便听从母亲与兄长意见,居家侍奉亲老,照顾妻小。而今祖母亡故,强忍悲痛,自行执劳外事,随母亲竭力护丧罢了。且又过二三日,包永年辞去咸平县主簿之职,携数随从飞马驰回。他由大门外便哭跪至灵前,稽颡泣血,哀毁尽礼,不可言宣。
再则,有朝廷见包拯告假书函,量崔氏澧兰沅芷,大义高洁,今桂折兰摧,尤为惋叹,特遣使以示吊问,追封为永宁郡君。有江南西路都转运使张戬巡行至南城,又建昌知军陆丰,南城知县焦玄等官员先后亲临探丧吊祭。缘张戬、陆丰本来包拯、艾虎旧识,难得照面而寒暄过往,自在情理之中。更于丧事期间,崔、吴、林、麻诸姓氏戚属,地方上远近沾亲带故,多少乡绅邻人前来吊唁,真是络绎不绝。
时至秋末,由孝孙包永年、包华年摔丧驾灵,孝妇吴氏,孝孙妇林氏、麻氏诸亲人一路的戚戚哀哀。另包拯与同近属扶了灵柩,董氏、崔莺莺、包颖、包蕙是相从行列,凄凄然徐徐出城。更亲戚故旧、邻里乡党会集,好一场浩浩荡荡、热闹非常之送殡下,将崔氏安葬于包播墓侧,亦无需详述了。
只说至嫂娘葬礼完毕,过不多日,遇建昌知军陆丰,倚郭南城知县焦玄,二位领数随行又登门拜会。包永年、包华年闻悉,忙出迎入客厅,见面过包拯、艾虎,相邀坐定,闲话不时,经华年吩咐,正好得下人泡茶来款待之。藉此,陆丰向包拯拱手道:
“实不相瞒,吾与焦知县今冒昧叨扰,乃为一茶商反杀劫贼之事不能决断,欲请教大人。”
就陆知军之言,焦知县亦欠身点一点头,而在场永年、华年与艾虎皆心下迷惑,只是互相看视。对此,包拯沉默少顷,遂言道:
“陆知军如若有何疑难,不妨一说。”
那陆知军竟也不急不躁,待他饮过一些茶水,放下茶瓯,才讲述道:
“半月前,有邵武军邵武县人谢思泉,现已中年之岁,乃是一出外茶商。于夏初时,其将武夷岩茶从梓里运往洪州贩卖,近来携银回返,途经南城,行至县东山道,数里无见人户,遭遇二樵子拦路劫杀。——后经访案,查明为南城山苦株林一带,此路途确实蜿蜒曲折,数里罕有人烟。欲侵克劫财之樵子,为相距苦株林不远山民,谭一贵、谭一富兄弟二人。
“然谢思泉虽不显魁岸,却平素习武之人,身手敏捷,谭氏兄弟打劫不成,均被反杀身亡。事后,谢思泉为避免祸患,迅速折转至南城县衙投状,自陈杀人原委。焦知县见状,未敢自专,即将人押解申报军府。遂吾与焦知县率仵作前往勘验尸身,视一人一剑毙命,另一人身上则有二三处剑伤。况恃凭谢思泉一人之言,死无对证,事起特殊,如何处置迟疑不决。想着今大人在此,吾与焦知县特来拜谒,望大人不吝珠玉,务必参详参详。”
在场者听罢,静寂无话。只见包拯忖了忖,言道:
“此毕竟事关人命,不可妄下定论,今免不得随陆知军、焦知县前去走一遭,再作评断。”
闻此,得陆知军、焦知县异口同声的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不久饮茶已毕,陆知军、焦知县起身相辞,永年、华年挽留不住,便邀请包拯,领以艾虎、包兴一道告别绥包坊,往建昌军府而去。至廨署,包拯阅览案卷,见仵作勘验记录,一尸为当胸一剑,伤损腑脏死亡;一尸右臂一剑伤未及骨,腿裆一剑伤长五寸深二指,断喉一剑最为致命。另外,据茶商谢思泉陈述,只道二人是邀斫劫财樵子,此前素未谋面,并不相识。况所带银两,俱私刻编有《千字文》记号,亦能够得以验证。
次日,包拯领着艾虎、包兴,随陆知军、焦知县等一行乘骑出城,向东行程数十里,至南城山苦株林一带查勘。但见地方山脉绵亘巍峨,怪石嶙峋,道路崎岖,深入崇山峻岭间,倍感险恶。当观览过涉事地段,又择斜径至山村,见谭氏兄弟居所,不过茅屋数间,破破旧旧依傍山麓。映衬于江南时值肃杀之气,周遭草木枯黄,落叶纷飞的季节,越加萧瑟寒碜,甚不成样子。房内陈设亦可想而知,分外简陋,目不忍视。据焦知县相说,当日搜检不及二两银钱,如此家境,焉能遂人意哉?
既而步出房舍来,走访邻近一乌姓人户,就庭院略为小坐,探问谭氏兄弟情况。此乌长者倒是殷勤,忙命婆子沏茶相待,即使晚茶,难为周至。他见问,直摇头叹气道:
“说起谭一贵、谭一富兄弟,往年,其父母健在时,虽是佃户人家,若能勤劳耕作,生计原本不愁。然此兄弟二人好逸恶劳,天性懒惰,以致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丧贫并臻。至今兄弟二人将及而立之龄,皆未娶亲成家,仅以讨柴营生。再说苦株林一带山高无比,山路逶迤,前后不得人家。其兄弟二人一向狡诈,人面兽心,但凡遇孤客经过,露了钱财,因而顿生歹念邀截谋财,恐不足为奇。可惜机运不好,如今竟碰上高手,双双丢掉性命。”
他说话至此,又不免叹气摇头,使包拯等静静相闻后,无以一言。于是辞别乌长者回程,且因山道坎坷不平,乘马缓缓而行。途中,陆知军忍不住向包拯问道:
“视此案情,不知大人是何主张?”
然包拯顿了顿,只是泛泛的道:
“国家律法当以惩治罪恶,维护正义为准则。若本末倒置,枉矫过激,违背世间公理,反而为虎傅翼,岂不大失律法初衷耶。”
对此,陆知军、焦知县诸官吏默默颔首相应,更得陆知军道:
“大人所言极是。”
过不时,焦知县仍心有疑忌,相言道:
“然一个一剑毙命,另一个身中二三剑,势必有犯杀之嫌疑。”
包拯见言,缓了缓,平心定气的道:
“人于临危之际,安能苛求人理性面对之?许来不切实际,可谓坐府空论矣。”
陆知军、焦知县诸官吏又都点了点头,而后再无顾虑言词。当回转至军府,及时将茶商谢思泉无罪释放,其拱手作谢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