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日夕暮过后,送别韩什杰一干州府官吏去讫,包拯、薛向等就于有无客栈安排客房,便陆陆续续歇下了,一夜无话。至翌日,待包拯、薛向等相继起床来,见魏掌柜已着人于客堂预备好膳食,并热情的伺候诸位大人入座享用。此间,不仅遇韩知州领得一二随行遽然而至,还遇昨日傍晚相识之康厦,却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皆邀请着一道用些早膳。然当康厦与诸位大人落座之余,迨着空隙,遂不无疑虑的向魏掌柜探问道:
“昨晚未能请教魏掌柜,城北古宅——那刘太守园林果真有狐魅迷人否?”
见问,魏掌柜有些漫不经意的答道:“说来此等诡异之事,真真假假又谁肯去证实,不过是僻处人来客往的似曾有听闻罢了。”
继而,则惹得韩知州随行,州府都事许欹,乃原州城东彭阳县人,论年龄或四旬有出,倒也丰采洒然,他煞有其事的言道:
“说起城北潜夫山园林内狐魅迷人一事,并非空穴来风,有今原州副指挥使,石州方山人游宗兵就亲身经历过。——记得是前年夏间,适值游宗兵晋升原州副指挥使,得在下等与他在此饮宴庆贺。席间因感叹他短短二三年由承局升至副指挥使,当有赖于城北一役,他艺高人胆大,敢深夜勇闯敌寨,焚敌虏寨营,从而打乱敌虏部署,有助前任景知州扭转战局,重挫敌虏之功也。然当时他营恰好镇守城北潜夫山,安营在那残破园林内,故此谈论起那园林之过往,使游副指挥言及他在园林的一次诡谲奇遇来。据他所述,在一日黄昏,他隐隐约约误入一所在,但见明楼大屋,朱门绣户,令人目不暇给。既而在一群使女拥簇嬉戏之下引他至内室去,更见锦帐秀帷,金碧辉煌,一美人出与相揖,遂偕伉俪。正欢悦得此佳偶,将成就美事间,幸而遭兵士惊扰,却发觉自己身处荒芜荆棘下,还恍惚见狐影遁去,那一刻方醒悟眼前艳丽乃狐魅幻化而已,若不是兵士冲撞,险些堕入迷雾,伤了精魂。”许都事说话至此,停顿去片刻,最后又补充道:“况那时听他言来有声有色,想必非虚矣。”
众人闻罢此情,的确颇感愕怪,倒是薛向有心提念道:“但愿施公子未必入那园林去也。”
随即韩知州与康厦等皆应声点了点头,然一时难有别的言词。转而,包拯却问道:
“提及原州军中事,有艾少侠叔父艾智化,数年前因作过而问遣原州军营,韩知州,许都事等可知其人今所在否?”
当见许都事、魏掌柜几位皆摇了摇头,回言未闻其名,遂得韩知州道:
“既然艾少侠叔父是发遣原州,改日派人至军营查实便知消息,此也不算甚么难事,少侠与卢秀士无须担心。”
因此,艾虎、卢士安皆忙言道:“只是有劳韩大人费心!”——其余并无甚紧要话语,于此就不著详细叙述矣。
当早膳毕,渐渐已是上午多时,可仍未见施桂芳身影,使得康厦越加坐立不安,要告辞再去城北寻访表弟下落。——然施、康二人毕竟远道而来,人地生疏,今施桂芳已一夜未归,韩知州也未必放心;加之包拯、薛向就潜夫山荒废园林有狐魅一说未免满腹狐疑,欲前往一探究竟,于是领同艾虎、卢士安,以及许都事等一行随魏掌柜送别有无客栈,向城北而去。
其实,这潜夫山距离原州城不过一二里路,自是步行可至。于沿途,据许都事讲述,在东汉末有名士王符,号潜夫者曾隐居山间著作《潜夫论》,山因此而出名,故称之为潜夫山。山间不但有天宁寺、佑德观、潜夫祠、七松亭诸古建筑,又苍柏参天,景色肃穆,可算是一幽雅的去处。
况不多时,一行人已出得北城门,远远就见潜夫山上古木森森、幽奇苍郁,林下楼阁隐隐、殿宇巍峨。然包拯、薛向、韩什杰等此行却非醉心于山中景色,径直将探险那使常人闻之猬缩的可怕园林,一来搜寻施桂芳去向,二来也有心根究狐魅一说虚实。当到达园林,但见园墙崩塌,砌石斜欹,有感荒凉凋敝;循路迹进入园去,更是狐踪兔影,交驰草径,不觉不寒而栗。遇此场景,虽是青天白日,也使一行人小心翼翼,吩咐着相伴而行,未敢太过分散。经艾虎与许都事仗剑在前开道,渐渐深入,当走过草木丛生,蝉音缭绕的荒园,穿过破陋不堪,藤蔓缠绕的走廊,到达一处相较完善的房舍时,忽闻房门吱吱开动,一行人急忙刹足警视,只见门内闪出一衣着绫罗襕衫,但蓬头垢面的青年公子来,使艾虎、许欹不约而同的攥紧手中长剑,厉声问道:“谁?”
受此一惊,那青年公子反倒眙愕而立,不敢挪步。正怵惕猜疑间,随得康厦上前呼叫道:
“桂芳表弟,汝可令吾等难找也。”
这时,使艾虎、许欹等识知眼前公子就是此番欲寻之施桂芳,方才放下戒备之心。然那施桂芳或因整宿的困囿荒园,况从昨晚至今未有进食,以致体力不支,竟颓唐地倾倚于靠近之康厦怀中,于是韩知州还一同扶之,沿路退出园林,就近往天宁寺暂作歇息。
一行人脚步匆匆,登上山门,步入寺院,亦无心观览此一方宝刹。然有幸遇住持吉隆,立迎佛殿外施礼道:
“难得韩知州与诸位莅临敝寺,令敝寺蓬荜增辉也。”于说话间,方瞥见施桂芳萎靡不振之状态,转而甚为诧异的问道:“昨日一别,施公子这是……”
为此,韩什杰代为言道:“因昨日辞别贵寺,不想误入那荒园,遭折腾一宿,必定饥寒交迫,故而如此,还望住持舍食相助。”
吉隆闻之,并不加言语,遂请入方丈,分宾主坐定,一面令沙弥奉茶来,一面安排着打水施公子略略洗漱毕,便准备斋食相款待。当食用罢,视施桂芳恢复些精神,使康厦不无关切的问道:
“表弟何以闯入那荒园,一宿未出?”
至此,施桂芳不由哀叹一声,随后言道:“昨日因表兄返寺取失落之银两,弟伫候无聊,就神谋魔道的步入那园林去,却不慎跌倒廊下,昏迷不知。当醒来时已是满天星辰,遂借着皎洁的月光寻觅一处像样房舍,权且住下,以待天明,不想昏昏沉沉一觉睡将正午。——然于睡梦中确有见一年长之兵士,领一众兵卒晃晃悠悠近前拱手道:‘吾乃金州洵阳艾智化,数年前因遭祸发配充军原州。后来遇西夏敌虏侵犯,当初敌虏气势凶猛,几次交锋皆受挫失利。那夜吾等不忿,便思量去劫寨营,共是九名夜半时分摸去,将敌营四下放起火来,从而打乱敌虏部署,有助景知州扭转战局,一战告捷。回到本营,指望按功升赏,岂料那当时承局游宗兵贪此功绩,竟心生歹念,假意请酒将吾等鸩杀,悄然弃尸地窨子内,使吾等死不瞑目。今难得吾弟前来一会,又闻陕西转运使包大人,副使薛大人与现任原州知州韩大人等将到访潜夫山,万望吾弟代为申述,以雪吾等冤情。’于是,并口述讼词使小生执笔记之。”
他说罢,果然随身取出一纸诉状来,起身亲自递交包大人,还不忘解释乃梦中年长兵士艾智化一再吩咐之事。待包拯展开视之,虽见纸张陈旧,却字迹崭新,其状辞曰:
“告为侵冒大功事:
“兵凶战危,自古为然。将官亡身许国,士卒轻生赴敌,如为虎食之供,犹如枭羹之沸。生祈官赏半爵,故不惜万死;死冀褒封片纸,故不求一生。时任承局游宗兵,夺人之功,杀人之头,了人之命,灭人之口。
“坐帷幄何颜折冲,杀犬鹰空思获兽。痛吾等执戟荷戈,止送自己性命;拼身冒死,反肥他人身家。颈血淋漓,愿肉骨于幽司;刀痕惨毒,请斧诛于冥道。烧寒灰而复照,在此日也;烟冰窟以生阳,更谁望哉!
“原州兵士艾智化等冤魂上告。”
包拯看完,便将那诉状交付知州韩什杰,并言道:“此事的确蹊跷,然不可不仔细对待。”
趁韩知州阅览状辞之间,有艾虎漠视心下酸楚暗涌,甚疑惑的向施桂芳问道:
“施公子与在下叔父艾智化可否旧有相识?”
施桂芳闻此只是乏乏的摇摇头,表示否定。这时,却得寺中一沙弥早有将目光向施桂芳看了又看,从而惊讶的言道:
“此前小僧与那艾兵士有些照面,今见这位施公子虽是年轻好些,容颜倒是与那艾兵士有几多相似。”
沙弥此话一出,无不惹艾虎、卢士安注意,并得到共识。进而,还使住持吉隆,颇显郑重的言道:
“阿弥陀佛,如此看来,想必施公子与那艾兵士前世真乃同胞兄弟也!”
对此,包拯、薛向等只“唔”了一声,颔首相应而已。当韩什杰将状辞阅览过后,随差人返回州府,待领来衙役,命进入园林大肆搜查,果真于一处隐蔽的地窖下清理出九具尸骸。——不过如今皆已化为白骨,使艾虎、卢士安虽有心记挂其间至亲遗骸,然无从辨别身份,只能视一排尸骨含恨叹喟罢了,无可奈何。
由此看来,那游宗兵谋害人命,侵夺功绩已成事实矣。然而,为了尽快落得证实,韩知州可谓雷厉风行,于取道回城时便差遣许都事领人前往兵营,假托接见之名将游宗兵诓去州府。随着天色将近薄夜,游宗兵方同许都事谈笑而至,当时州府后堂已置了灯火,借着暗淡的灯光亦不好打量容颜,只看其着一身精致常袍,身形健硕,年龄是比许都事年少些许。然经许都事一番引见下,其得知眼前不仅有知州韩大人,又转运使包大人,副使薛大人等在场,一时间难免使气分格外严肃。待请坐之后,韩知州就假意问道:
“游副指挥,今有人控告汝数年前讹他人之功,方得以升迁,可有其事?”
当视游宗兵诧然不安,矢口掩饰之际,韩知州则暗自差使施桂芳着了兵士装束,扮饰而出,那游宗兵恍忽一见,惊惶万状,丑态毕露。就此下令将其逮捕下狱,此后终经韩知州勘鞫属实,打入死牢。遂申奏游宗兵罪恶至朝廷,是年问斩于冬初之下。且照副使薛向与转运使包拯建议,又请命于潜夫山园林就地营建九士英雄冢,以慰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