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日,包拯、吕居简诸人造访于杜衍,经他夫妇置酒食管待毕,遂相辞出回车院。然本无甚紧事,天色亦不是太晚,当一道徐步至街衢来,因一时无话,忽而见吕居简含嗔道:
“今杜老致仕,可谓朝里无人之弊也。”
闻此,包拯却别有感触,缓缓言道:“瞻杜老朴素高洁,为治谨密,擅长民政,就此致仕确有可惜。但今国家冗官塞途,若无怀偏颇,年满七旬者一律致仕,或者未尝不可。”
这使得吕居简听罢,顿了顿,只是无济的长吁一声道:“想来倒也如是。”……
且不多时,包拯、吕居简领同随行之人就于街面分路而别,将各自回返住所不提。
然于此季春期间,京东路内州县又遇饬令催办亏欠官物。实际大多是历年调拨仓储损耗,非经手人士欺瞒蒙蔽所致。似此刻剥缴纳,相干人等皆不堪重负,各州县亦难于催交,无奈自是禀告转运司。只此,包拯去岁巡行就深有了解,还一再上疏情由,请以量蠲,今更不惮其烦地向上申明,理当免除。但终究未得回复,在此真无力细述矣。
却说转眼于初夏,忽有朝廷差官抵南京,宣京东路转运使包拯奉迎诏旨。其敕文如下:
“制曰:卿自入朝履任,数载兢业事务、恪尽厥职,不啻遏止妖妄,济冤虐申雪;按劾奸佞,匡律法方正。又北使契丹,机敏稳重,彰国家威仪;漕事京东,竭诚峭直,振地方安宁。每量卿政绩,甚慰朕心,今特敕谕如下:
“京东转运使包拯,擢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迁任陕西转运使。
“庆历七年四月~日诏示。”
当包拯接此诏旨,自将辞别董府诸内亲,辞别共事大半载之京东路司署同僚,辞别深情厚意之南京民众,整装西行矣。故未有多日,包拯领同家眷,艾虎夫妻与相随之差吏,于董府内亲,路制官员,应天府官民等热诚送行下,便乘船走汴河而去。
时下正好夏初,享受着徐徐河风,船只溯汴水缓缓而行。观两岸草木葳蕤,柳色依依;闻水声潺潺,鸟雀啾鸣,甚觉景致宜人。况不过二三日,船只已到达东京汴梁,遂将逗留一日,需次日再前行。——于此,不说自太宗太平兴国二年始,诏朝官出知节镇及转运使、副转运使,衣绯、绿者借紫之定制,包拯此任朝廷应给更换章服。何况就京东路欠负官物事,到底悬而未决,包拯也有欲上殿面圣。故今早早便泊船于码头,包拯、董氏随领同儿女,艾虎夫妻等离船登岸,借馆舍安顿食宿,以便好好歇息,待明日清晨包拯赴朝奏事。
未次日黎明,方晓色曚昽之际,包拯就起床来,盥漱毕,着了朝服。——正是绯色罗袍裙,内衬以素色罗中单,腰间束以罗料革带,并绯色罗料蔽膝;又腰旁挂以锦绶、玉佩,头上戴以进贤冠,脚穿白绫袜黑革履。然后领得随行,挑灯照明,引马择路来到皇城外之待漏院。要说待漏院前,因聚集着大量商贩,卖有肝夹、粉粥等各式小食,自是人物灯火,来往喧杂。进入待漏院内,则朝廷供应有酒肉瓜果,可使等待上朝之官员临时消遣。过不多时,视天明禁门开启,包拯汇合百官皆手执笏板,遂前往垂拱殿参加朝会。至于这朝会景象,历来殿上君王正襟危坐,两班臣僚整整,庄重肃穆,今确实无意详述。只是难得包拯作风朴实,他并不求那“借紫”的虚荣,伺圣上问事,特此就京东路欠负官物之情出班奏曰:
“臣昨任京东转运使日,窃见辖下州军诸色人等,系积年欠负官物、钱帛、斛斗等,共约二万贯石。其干系人数不少并是主持仓库,以年岁深远因循消折,即无欺蔽。或本身死亡,或家产荡尽,见今均在干连及保人处理纳。皆是不济人户,看详先降条贯合该除放。臣在本任日累次保明申奏,终未奉指挥。省司凡下文牒催理,州县逐次承禀,举行终无毫忽钱物纳官。但虚成搔扰,重困疲民,于国未有小益,于民乃为大害。官中纵不除放人,户亦无可送纳。欲望圣慈令检详前状,特降指挥,庶破荡之家稍获存济。兼恐天下诸般欠负官物内,有别无欺弊,合行除放,见行催理者不少,亦乞下诸路转运司勘会保明,如依应得先降条贯,并与放免。”
对此,莫言两班臣僚不生异议,就在仁宗忖度未语间,有已于去岁夏秋服丧期满,复职转右谏议大夫,迁枢密副使王尧臣出班奏道:
“据臣所知,除却天灾人祸,不只谷物仓储难免鼠雀损耗,转运则难保有所洒落,就是布帛、器具存放亦难止鼠害啃噬,远非人力可控。倘穷年累世于经手之人,仓库主持追索,势必不堪其负,乞圣上体察。”
其实,仁宗乃宽厚贤达之君,体谅臣民之主,获此境况,自然当下令省司遵从执行。不过朝廷受冗员困扰始终未能裁汰,此不但使国家浮费沉重,而且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故包拯申奏事情纵如今有成,却未必迎刃冰解,日后照旧因循苟且,恐难于避免哉。
再说,不久退朝后,以包拯雷厉风行之个性,步出垂拱殿,便匆匆离了皇城,将径直赴陕西路就职。然包拯方出得禁门,于待漏院外,却闻身后有人呼唤之,转身看去,乃是王尧臣与包繶准岳翁崔碏二位特来相送耳。遂一同领着随行返回馆舍,请王尧臣、崔碏见面董氏,艾虎夫妻,着包繶兄妹上前施礼毕,就馆舍安排酒食来食用。此期间,其余话语不值记录,倒是几盏水酒过后,忽因王尧臣感慨道:
“岁月荏苒,自景祐四年希仁兄入京听选一别,细算来彼此又是十载不曾相会也。”
包拯闻此,只相应的点一点头。但惹崔碏转而道:
“说来,吾与内兄吕居简亦久未晤面,难得包兄打南都来,可知其近况耶?”
听崔碏言罢,包拯缓了缓道:“月前,有往年宰相杜衍,蒙宰相贾昌朝成全,从兖州致仕南下南都居住,拯与居简兄一时会聚于杜老处,倒也闲话良久,饮宴而别。”
于是,又得王尧臣言道:“提及贾昌朝,其确实尚阿私,不过于春时已免去相权,以检校太傅判大名府,兼北京留守司河北安抚使。今当职宰相乃洪州南昌陈执中,字昭誉者。——且于春时,圣上已召宽夫贤弟自益州入朝,升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想不久也应抵京矣。”
从而,不仅包拯感叹与文彦博可谓无缘,自景祐四年秋一别再无相遇,亦使王尧臣算起与宽夫贤弟有几载未见来,在此就不予赘述了。
至饮食罢,包拯、董氏领同儿女,艾虎夫妻等便登船,于王尧臣、崔碏送别下再度起程。当船只驶离东京,经汴河入黄河,过京西路孟州抵河南府境,鉴于前途黄河砥柱上流水势峻急凶险,闻渭水河道也迂曲艰难,索性泊船渑池县域一处河港宽阔,放眼坐落巍峨秀美群山间之“南村码头”,收拾包裹上岸,换乘车马改陆路而行。
此后走陕西路陕州,游览潼关,一日旅途在华州华阴县内,视太阳西坠,又白昼将尽,遂下榻于门街周道,山墙倚一株粗大桃树,犹如画境之“桃下驿馆”。可驿馆内陈设一般,视壁上描着桃林水榭、仙女托桃倒有些意趣。然包拯与家小等就驿馆张罗饭食将用之间,却遇华阴知县黄国材陪同朝廷使臣,伴随夜幕策马访至,辛苦为包拯送章服而来。
见此,亦无那么多讲究,却任凭黄国材恃地主之谊,擅自增添一些酒水,菜肴,一道入坐食用。待酒过三巡,有黄国材不免向包拯问道:
“大人当真是赴任仓促,如何章服也未及更换来?”
此话使包拯无以答言,但引起使臣言道:“自包大人西行,倘非二日里有升任转运使者请求更换章服,使圣上忆起大人章服未换,忙差下官快马送达,恐大人至今不能更换章服也。”
故此,包拯免不得把酒言道:“有劳天使与黄知县额外跑此一程矣。”
待将酒饮过,得艾虎从旁言道:“几年未见,今在此相遇黄知县,倒是缘分也。”
借此,黄国材有心自叙道:“自端州解试后,庆历二年晚生与陈子厚抵京考得功名,子厚兄授任浮梁知县,晚生授任雩都县尉。不想未有三载,子厚兄因父病卒遂回乡服丧矣,晚生则任满迁华阴知县,并于前岁深冬到此上任。”
然对于相闻诸人大抵无甚话说,只是略略颔首应付。既而,黄国材却道:
“近来,晚生有遇一桩为难讼事,恳请大人不吝指教。”
且不待包拯言语,黄国材已陈述道:“在城有一程景,现年已五旬余,乃县学教授。其有妹程熹,年龄如今也在三旬出,然人物美艳,早年遭夫殁无子,生计不易,欲择人再嫁。不料其兄程景认为有违儒道,败坏世风,坚持出面阻挠。其妹不从,以致闹至县衙,可闻其兄妹辩驳言词皆合乎情理,故晚生颇感难为,敢问大人,遇此当如何决断?”
包拯听罢,忖了忖道:“此妇再嫁与否,无违法度,其兄阻挠,乃禁锢他人乞美己志耳。——纵国家律法亦不可有悖常理,自行其是。”
简短数语,的确令黄国材茅塞顿开,连忙点头称是,还将酒谨谢一番。不时酒食毕,当夜黄国材与使臣也就驿馆安顿客房歇下。至翌日,于黄国材安排下用过早膳,方才辞别驿馆,黄国材陪同使臣便返回东去,包拯领同家眷,艾虎夫妻等将继续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