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包拯有获悉蔡州驻泊都监阎士良,知州陈述古互相奏论不法,陈列罪行多达七八十余状,不想朝廷竟然送本州以及申奏之人,如此不作为,岂非掩耳遮目,助长污吏?以至包拯上疏痛陈于此,请求朝廷命令原勘官疾速理勘,一就结案,才使局面得以扭转。不久,朝廷又特地诏令监*察御史包拯巡视许、蔡诸州县,整饬狱讼、军戎、营作等事务。然而,此事经西头供奉官艾虎家下商议,使得欧阳春也积极的收拾行囊,意欲随路远游,可将临行之际,终不堪夫人董氏相留,方才作罢。于是,包拯辞别妻子、儿女,以及友邻之相送下,仅携同艾少侠,随从包兴诸人轻装而行。
这日,包拯一行已入许州地面,途经召庄时,正值午后时段,只见乌云压境,雨声顺势将至眼前。幸得迎路有座院门敞亮的宅院,傍边坚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面迎风招招的酒旆子。故而,包拯一行索性引车马于酒家避雨,趁此饮用些酒食。当包拯一行下了车马,步入酒家,只见素雅而空旷的客堂星星落落坐着几位食客,有独自默默饮用者,有一二人同桌闲侃者,皆不必详说。
待包拯诸人随性于一空桌处落坐后,得酒保即时的近前问过所需酒水、菜肴,且去不多久就齐齐的布置上桌来。在此期间,又见得些许行路之客人,或许亦因避雨匆匆迈入酒家。这不,其间一位头戴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生得眉目清秀,举止间颇有些秀才风骨者;并随行一位身穿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生一部落腮胡,手上拿顶白范阳毡笠者;皆与之前一位头戴青纱万字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生得一双杏子眼者相识。遂相邀入坐,又忙唤酒保增添酒水、菜肴相待之。故于杯盏交会,且感叹这场雨势急切之间,有闻一双杏子眼者相问道:“至材兄,此番又是往许州贩枣回否?”
那举止有秀才风骨者回道:“幸而姑丈在州城开设茶庄多年,以便托姑姑照顾,定期走些干货去,可获些财利,增补家用。”
言语至此,有另一位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生得面白须长,上身穿一领缎子短袍,腰系杂色彩丝绦,且将一只着多耳麻鞋的脚斜踩于所坐条凳上者转而问道:“听闻许州城不久前发生一桩鬼怪害人案件,得至材兄常往城中走动,可获悉其详细否?”
那有秀才风骨者答道:“前日,在茶庄确有听得一说话之长者言此桩离奇公案来,”随后,他就一面饮宴,一面依据所闻,以及用他那颇严谨的态度将事件较为详尽的讲述一番。
闻他所述,可知鬼怪害人事件大约发生于半月前,惨遭不幸者名唤江淑云,正值妙龄之季,乃许州城里一户江姓人家尚未出阁之闺女。——据知这江家并非富贵朱门,然则命运多舛,早年已失男丁,多年来江家仅江母与遇害之女江淑云,加之年迈祖母三人相恃为命。此些年全赖江母勤勤恳恳,努力经营,江家虽未必奴婢左右相侍,倒也衣食无忧,其乐融融。
然江淑云遇害时,有与之同龄少女,名唤刘离未者相伴闺中。此刘离未家住许州城外,亦不过小户人家女儿,据知与江淑云去岁相识于元宵灯会上,一时相谈欢悦,难免有相见恨晚之心,遂经邀请引为闺中密友,彼此姐妹称之。此后,刘离未若是入城必定谋江家照应,时而随其江姐姐起居,数日不回有之也。尚且江家长辈一来念及女儿闺中孤寂,无人陪伴说话;二来见刘离未伶俐可爱,招人喜欢,自是顺着心意,每每盛情相待之。
因此,在江淑云遇害前,有刘离未又伴随着形影不离,多日未归。据知此期间,刘离未曾言爹娘有探亲远行,家中冷清,遂将家中托付邻舍,想着来陪江姐姐多住上几日,望姐姐莫要嫌弃。一时江家长辈碰巧闻知,也无疑云,反慰之安心住下无妨。
不料翌日黄昏,江淑云竟遇害于自家房门外。到江母听闻响动与呼救声,匆匆前来时,只见女儿身遭利刃多处刺伤,已不省人事,不久香消玉损,命断血泊。江母早年失夫,膝下仅此一女,不想人到中年遭此横祸,安不悲恸欲绝,顿时嚎啕大哭,亦使得蹒跚赶来之祖母昏厥在地。邻人闻知而至,见眼前情景,有帮忙施救老祖母者,亦有人赶忙代为诉知州府去。待州府官吏前来查勘案情,房外灯火通明,才得刘离未于其遇害之江姐姐闺中开门而出,虽惊魂未定,到是安然无恙。
经刘离未哭诉,据知当日其与江姐姐至街市要买些配饰、女红之物,见黄昏而归。其先入房门几步,无奈转眼江姐姐就遭一双目能射着寒光,面貌狰狞恐怖之鬼怪所阻。那鬼怪手中利刃晃晃,先刺伤江姐姐,又欲夺门入屋,其惊恐无助,知危在旦夕,只得紧闭房门自保,方才躲过一劫。
当几番询问,刘离未均言之凿凿,未曾异口。州府官吏无奈何,因是鬼怪出没害人,不说知悉后令人胆怯,又踪迹全无,何处捉拿?以致半月已去,案件悬而不决矣。
待他将案件讲述完,随着是友人间一番感叹与议论,不过酒后言语,于此不必记录。就案件本身,包拯诸人听罢,虽未动声色,但包拯默默忖之,则颇感事有蹊跷。然此时饭食已毕,且一场大雨已过,只是日渐西沉,已临近黄昏,况距离许州城尚有不少里程,故包拯一行就召庄投宿住下,明日方动身去许州城不提。
却说许州地处中原,乃东汉献帝后期都城,又曹魏五都之一,历来是群雄逐鹿之地。如今毗邻东京汴梁,算来地方官吏都奉公守法,包拯一行此一路巡视来,颇见地方安定,百姓勤于生产,自然多有客商往来。次日,包拯一行到达许州城,大概下午申时之间,却就馆舍安顿车马落脚,有意体察民情,自在地至街巷走一走,将途中所闻之鬼怪害人事件查访一番,或许可获些鲜为人知的消息。谁知好事的馆舍主事不仅殷勤侍之,又赶忙派人将包大人的降临告知州府,不足半个时辰,就惹得许州通判张士安率领不少官吏至馆舍相迎。经见面礼毕,张通判遂言及半月前城里有鬼怪出没害人事件,然鬼怪来去无踪,州府是无能为力,恐馆舍简陋噪杂,有失周全,恳请包大人往州府下榻。但包拯却不讲究这些个,既已经安顿下来,执意就馆舍歇宿,张通判与随同官吏亦无可奈何,只得叮嘱馆舍主事谨慎从事。
此时,馆舍已将酒菜布置齐备,于是互相邀请着入座饮用。席间,又言及半月前鬼怪害人事件,经张通判讲述,就案发经过和调查情景,比及昨日在召庄酒家旁听来并无多少出入,于此无需再费笔墨矣。
当酒食已毕,因时值盛夏,昼长夜短,方才日没天际,屋内仍旧燥热,屋外渐渐凉爽一些儿。包拯相请张通判要往受害之江家探看,遂得州府其余官吏一道告辞而去,包拯领艾少侠与张通判一行亦步出馆舍来。当随张通判走过几条街巷,不多时到得江家,见江家虽非大户,然几间房舍颇为整洁,有篱笆小院,院里种植几株樱花树,并于四周点缀着好些花草,使整个房院更添几分雅静。包拯一行叩门良久,方得一面容憔悴,穿戴质朴的中年妇人开门视之。经张通判两边介绍,识得中年妇人乃是江母。待说明来意,江母将包拯诸人让至客房就坐,遂掌了灯火,又亲自沏了茶水奉上,才凄凄然落坐下来。可怜江母早年失夫,如今又遭遇女儿惨死,幸而江母还算坚强,故待客礼仪、言谈间并无凌乱。只因丧女之痛压抑悲愤、愁肠百结,以致神色萎靡、形容枯槁、面目黧黑,但脸庞身姿仍掩不去青春时的美貌轮廓。
然一时间似乎因茶水之故皆默不作声,面对江母憔悴的容颜,得包拯言道:“还望夫人善自珍重,莫过悲戚,凶犯州府理当全力缉拿。——但不知夫人家中近年来与人结有仇怨否?”
江母听后,半晌才弱弱地发声道:“民妇早年失夫,家中孤儿寡母,有幸邻里都很友善,向来心存感激,哪肯与人结下仇怨。”
于是,包拯顿了顿转而问道:“夫人可知刘离未与其家人情形,是否因刘女之事祸及家门?”
对此,江母长长地哀叹一声,随后道:“自小女遇害后,刘离未就坚持说是鬼怪害人,那刘氏夫妻亦只为保全他闺女莫受牵连而奔走,至今不肯登门告慰亡女之魂。民妇为求真相,曾前往刘家恳请刘氏夫妻当劝导他女儿说出实情,然刘氏夫妻不仅闭门不见,反怒骂是我女儿难逃此劫,活该短命,与他闺女无关……”
江母此番话未说完,渐渐已悲从心起,泪眼婆娑,使得包拯、张通判均不免宽慰几句,江母方才将手绢拭了拭眼泪,平复下心情来。
既而,包拯又问道:“闻近年刘离未多有入城于夫人家中玩乐,可知其交往之余有接触他人否?”
闻得此言,江母确乎忆起一些事来,于是徐徐地回道:“当初见刘离未虽是乡间少女,但伶俐可爱,又都是小户人家,得其常来伴小女玩乐也算好心,民妇并不在意。——不过今年春时,一次听小女言在街市有遇一轻薄公子纠缠刘妹妹,还说刘妹妹平日伶俐,遇事却避而无语了。好在小女出面言语,使那轻薄公子悻悻而去。事后经小女探问,刘离未告知那公子名叫陈罔阆,乃陈庄富户陈老爷家公子。还说那陈公子平日里就放恣形骸,在临近村庄都小有名气,望江姐姐今后少招惹他。民妇闻此,当时也叮嘱小女几句,还得小女认错说只是出面为刘妹妹解围,谁愿意结识那样的轻薄公子耶。——想来不知是否因此惹下祸端,遭至报复。如今小女一去,叫民妇今后将何以为念?”
江母说话至此,已经泣不成声矣。包拯、张通判又不免宽慰几句道:“人死不能复生,万望夫人好好放宽心些才是。——州府将尽快查明凶犯,绳之以法。”
就此,包拯一行辞别江母,步出江家来,但见月明星稀,早已是夜下时分。虽说馆舍距此并不甚远,但顾及包大人初到许州,路径生疏,得张通判特特的相送一程。途中,张通判还免不得感触道:“今随大人就此案之查问,使下官颇受启迪矣。”
包拯闻此,颔首以示,亦无多言。不久到得馆舍门首,张通判才告辞返回州府而去。
至次日早晨,待包拯睡醒起床,洗漱完食用早餐毕,尚未出门,又得张通判亲临馆舍相迎。他于见面之后,遂又言道:“幸下官连夜布置捕快,今拂晓已将陈罔阆缉捕归案,不待升堂,经狱吏一番拷问,那厮就潜入江家杀害江女一事供认不讳矣。”
包拯听罢,领同艾少侠与张通判一面步出馆舍正门来,一面问道:“陈罔阆既是招认,可寻获其行凶刀刃否?”
张通判回道:“据其供述,行凶时所用乃是一柄长七寸之匕首,已差人至其家中搜寻。”……
当包拯一行来到州府,随州府官员升座公堂,传唤江母,并拿了刘离未,陈罔阆至堂下来。方见那刘离未生得花容袅娜、玉质娉婷,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虽因案件纠缠,有些情绪懈怠,却掩不去蜂狂蝶乱之姿。见那陈罔阆正当青春年华,身材挺拔、朗目疏眉,面若秋中云月,色如春晓雾花,虽因狱吏拷问,遍体伤痕,有些精神颓丧,则藏不住风情月意之貌。如今对簿公堂,已不容彼此因循苟且、聊以塞责,终于相互訾诟短处下,州府理清了促使妙龄而正气的江淑云惨遭不幸的缘故。
原来,这刘离未、陈罔阆居家虽各自村庄,二人却暗结情愫,早有闺中之会,并交换信物,私定终身。至去岁初,于元宵灯会上刘离未有幸相识江淑云,加之陈罔阆轻佻公子,久久未肯正式托媒议亲,使得刘离未渐渐淡却那彼此上不来台面的情感。
转眼于去岁秋,刘离未入城伴随江淑云玩乐期间,机缘巧合,又有幸与在城商贾大户徐福之子眉目传情。因徐公子痴迷刘离未美色,才促成徐家顾不得门户之见,于冬末积极的托媒至刘家议亲。刘氏夫妻识徐员外家境优渥,自是满心应允,一桩富贵姻缘眼见在望。不久,陈罔阆获知此情,纵然想到托媒议亲亦悔之晚矣;只可恨陈罔阆品性恶劣,不甘落败,进而反复纠缠。刘离未悔不当初,却又无可奈何,便选择躲避不见,故借着姐妹友谊,得刘离未时而入城伴随江淑云起居,多日不归的情景。
至今年春时,有一日,刘离未伴随江淑云在街市有遇陈罔阆纠缠,得正气的江淑云出面言语,使陈罔阆悻悻而去。不料,当陈罔阆多番挽回刘离未无果,竟恼羞成怒,于半月前那日黄昏,随身携带匕首,伺机暗暗尾随至江家,欲逼迫刘离未就范,若不从当杀之。只因刘离未先入房门几步,转身看见陈罔阆满目凶光,已至门前,慌忙间弃姐妹不顾,自私地关闭房门,希图自己避而不见就可了事。那陈罔阆恨计划落空,又恐江淑云吵闹,以致迁怒于人,残忍杀害之,并仓惶逃遁而去。
命案后,刘离未不仅害怕陈罔阆再度行凶,于己不利,又顾及名声,担心与徐公子一桩富贵姻缘告吹,竟欺瞒江母和州府官员,编造鬼怪出没害人一事,但愿蒙混过关,规避罪责。如今州府缉捕得凶犯陈罔阆,与之对簿公堂,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反弄巧成拙,落得个恬不知耻,使闻者谴责、唾弃的结局。
最终,经州府判处,那陈罔阆因放恣形骸、目无王法、残害无辜,将躲不过秋后问决的惩罚。那刘离未不说一桩富贵姻缘化为泡影,亦因情乱不耻、祸及无辜、妖言避责,将避不开贬为营伎的命运,可算是大快人心之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