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至嘉祐三年季夏,包拯在职开封知府仅一载零三月,而经朝廷迁转为御史中丞。于是遣差包兴去择定僦寓,携家眷与艾虎夫妻等,相别陈希亮、吕公孺、吴充诸官吏,辞出开封府衙,至台院当职。
然不多日,赶上好友文彦博再度罢相后,携妻陈氏诸眷属,将动身赴任西京河南府。包拯与新任宰相韩琦,吏部侍郎王尧臣,又翰林承旨赵概,宰相富弼等送至汴河码头饯行而别。
——此事说来,先是仲夏初,有盐铁副使,大名府大名人郭申锡,字延之,受诏命视河北决河灾情。只缘与河北都转运使,郓州须城人李参,字清臣,论议不相中,从而讼疏李参遣转运司小吏高守忠,赍《河图》属宰相文彦博。在朝侍御史,建州建安人张伯玉,字公达,亦奏弹李参朋邪,结托有状。由于事干连宰相,乃诏命天章阁待制,潍州昌乐人卢士宗,字公彦;并岁初晋职右司谏、同知谏院之吴中复相与推劾。待将事体求证,而郭申锡、张伯玉坐讼李参失实,张伯玉以风闻免劾,郭申锡黜知濠州。
虽是郭、张二人攻无实据,文彦博却不自安,经一再求退,圣上许之。于且月中,以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文彦博,罢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
遂以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富弼,进礼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枢密使、工部尚书韩琦,擢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拜为宰相。
再以先前窃位素餐,殊无建明而罢相出京,数年来几经迁徙,复又入朝之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宋庠;另礼部侍郎、枢密副使田况,字元均,并为枢密使。——况乃冀州信都县人,如今已越半百之龄,自景佑元年登进士第,宦途辗转二十余载,宽厚明敏,才略卓跞。
以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张昪,字杲卿,为枢密副使。——昪乃许州阳翟县人,现年已六旬六七岁,自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举进士,宦海浮沉四十余年,深谋远虑,正直恪礼。今与宋庠、田况同为宰执,负责军政要务。
随后迁包拯权御史中丞,以翰林学士欧阳修,加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可谓朝堂又是一番官职轮换也。
且一晃溽暑已过,时值兰秋初旬。忽一日,有包永年携一年龄不及弱冠,名字唤着吉力的随从,打南城北上抵京,问询至开封府,经都头张龙、赵虎热心,引路来包拯寓所相见。当见得包永年,使包拯、董氏恍然忆起嫂娘去世已整整三载矣。今包永年进京,将呈文吏部,冀望朝廷复委以任用,不在话下。
却说至兰秋中旬,朝廷又以翰林承旨赵概,除尚书礼部侍郎,调知陈州。中旬末,则命权御史中丞包拯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故自文彦博辞别汴京去后,才过一月,今赵概携妻朱氏诸眷属,将南下赴任陈州,免不得包拯、韩琦等再次设酒饯行。——另外,同年好友王尧臣,最近因抱病在身,未便前来相送。
当日,有包拯、韩琦与赵概夫妇之子赵暹,又包永年、艾虎等,见秋高气爽,情致盎然,骑马送出京城,不觉临郊野二三十里,已是陈留县治境。直到“黄柏村驿”,在赵概再一次婉谢下,包拯、韩琦诸人才停住马足,视赵概车马远去后调转马头返归。然行不多时,但见接近官道好一座“白鹤寺”,寺院里有两株又高又大,枝干茂盛,时下已树叶凋零之黄檗树。而一位年轻县官,带领公吏十余人,并牵有一只毛色黄纁的狡犬,将僧众押解出寺庙来。看这般劳师动众,想必事非寻常。不一会儿,迎面遇得包拯、韩琦一行走近,那县官忙上前见礼。原来是陈留知县沈遘,包拯知开封府时曾有照面,自是彼此相识。
——言及沈遘,字文通,籍贯杭州钱塘县。遘年少爽逸,才识洞达。于皇佑元年,其二十四五岁登进士第二及第,初授任江宁府通判。任满,入京除集贤校理;不二载,调为两浙路提举。至去岁春,迁任陈留知县。
今包拯、韩琦见此情景,不免问及沈知县押解众僧侣离寺,所为何事?沈知县见问,忖了忖一时难以作答,转身命都头柏辛率公人押僧众折回寺庙,并恭请包拯、韩琦等入寺谈叙。包拯、韩琦一行便皆下了马,步入寺院,径直至方丈室坐定,沈遘即言道:
“下官今日出城访问乡户,催理赋税,行至此间见白鹤寺建造气派,决定进寺庙行香,观览一番。然下官养有一只黄犬,名唤‘茹黄’,颇为灵性聪慧。今日正巧跟随来此,入寺庙不久,其竟探寻至寺院内两株高大檗木下刨地、狺吠。下官见之生疑,亲至树下查看,泥土有近来翻动痕迹,寻思此中必有缘故。乃令左右锄开验看,见一条破席卷着个尸体在内,大约十八九岁的妇人。看验尸身并无伤痕,只唇皮进裂,眼目微露,撬开口视之,乃被尖锐之物直透咽喉而死。下官当即命都头柏辛封禁寺庙山门,召集众僧问之。
“然众僧各自推脱,皆说不知其故,暂时根究不出。下官自忖:‘寺门里缘何有妇人死尸?就是外人有不明之事,亦当埋向别处,自然是僧人中有不良者谋杀此妇,无处掩藏,才草草埋于树下。’故此,下官欲将众僧押回县衙仔细鞫讯,务必拷问出凶徒。”
闻及案情,有韩琦转向包拯问道:“早闻希仁兄善断疑案,就眼前情形可有何良策否?”
包拯顿了顿,命艾虎去请寺中住持来,有话问之。不多时,得柏辛与同艾虎领来一位庞眉苍颜之住持,待见礼毕,包拯问道:
“不知长老年岁几何,如何称呼?另全寺有多少僧人?”
那住持又做一个“阿弥陀佛”,答道:“贫僧法名出尘,今已年近古稀。——此处乃乡间寺院,僧众不多,共二十余人。还望老知府能识别寺中败类,使无辜僧众免受牵累之苦!”
包拯无所可否,接着似乎未必不知,却故意问道:“敢问梵钟置于何处?”
出尘答道:“本寺梵钟吊挂大殿左廊亭下,虽为一口半钟,记得乃前朝古物,于宋初重建寺院时已有此钟矣。”
包拯听罢,略微点一点头,既而吩咐艾虎去多预备以布帷,放置大殿廊亭处。且言今欲辨诘此案,当有赖于那古钟矣。闻此,不仅赵暹、包永年等感到奇异,沈遘亦未解玄机,但不敢谘疑,只是命柏辛随同艾虎去筹备而已。
过得半晌,住持出尘亲手泡茶诸官员用毕,见艾虎与柏辛回禀,已将寺中帷幔搜罗至大殿廊亭下了。包拯、韩琦方才起身,率同沈遘、赵暹、包永年、出尘等步出方丈室,来到大雄宝殿左廊钟亭下,命将众僧押解一旁站定。包拯又差艾虎至佛殿上取来一小小香炉,倒去香灰,问沈知县埋女尸之地于何处,使艾虎取三炷香点燃插于埋尸处,抔土香炉中带回。
当艾虎随同柏辛去后,包拯自行点燃三炷香,拿在手煞有介事的向古钟默祷一回。在场韩琦、沈遘率赵暹、包永年等慎重其事,自觉相从着向古钟虔诚礼拜祭讫。适值艾虎与柏辛取土持香炉到,包拯把三炷香插于香炉内,放至古钟口底下去。而后口中念念有词,抚钟杵轻轻击钟三下,只听得嗡嗡作响。遂以鬼魂畏白昼之光为由,忙命卸下钟杵,取布帷将廊亭、古钟内外围之。艾虎相随包拯多年,此间见大人眼色示意,自是知晓此中门道,暗里支使踊跃的吉力援手,弄来不少墨汁涂抹在钟上。
同时,包拯满面肃穆,向众僧言道:“寺院内发见遇害女尸,一定僧侣中有为恶者,作下此不法凶事。既然为恶者妄图庇赖,不肯出首招承,幸而寺内此一古钟,势必有灵气。今本官作法,已请女尸冤魂附于钟体,众僧若不为此恶者摸之无声,为此恶者摸之有声。”
过良久,引众僧逐一入亭幔探手摸钟,出乃验其手。验完,包拯瞋视那唯独无墨迹之青年僧人,直斥道:
“乃汝杀人埋尸寺院黄檗树下,还不从实招来!”
那僧人闻言,心惊胆落,即跪地服罪。——实则,其恐冤魂纠缠,未敢摸者耳。
据僧人招承,他法名可胜,与被害女子并不相识,听闻是县西五里村人氏,伊名唤云娘,父亲姓名索隆,曾做县衙狱卒。三日前黄昏,伊独行过西桥来,遇着他与借住寺院读书之香客郭赏,亦同是五里村人,因见色起意,二人上前掩口将伊强行拖入寺中。郭赏欲行污辱,手臂被伊挣扎着一口咬得鲜血淋漓,因此郭赏暴怒,就手拔下倒筲竹签,插向伊喉中而死。
二人惊慌无计,将伊随身首饰尽搜捡后,趁着夜阑人静,郭赏驱策他把尸体就近埋藏树下。昨日,遇索父路过寺庙,寻访其女云娘下落,被郭赏敷衍过去,郭赏亦着急归家疗伤去了。
可胜将案情叙说后,还紧忙恳求道:“今既被老爷审视出,小僧甘愿伏罪。但小僧绝非命案主谋,还望各位老爷从宽发落。”
对此,包拯不予理会,沈知县闻听杀人情由,一面命人将可胜绑缚了,押回县衙;又即命柏辛率公人前往五里村,缉捕凶犯郭赏,并传唤索隆前去认尸不提。
况因见天时已不早,不仅包拯、韩琦一行告辞将返道京城,沈遘领数公吏亦将回转县衙,住持出尘率僧侣殷勤的送行至山门来。当一同上得官道,互相将分别之际,沈遘禁不住向包拯赞叹道:
“老大人智慧超凡,此计极妙,今使下官大开眼界也!”
见言,包拯只是道:“此乃攻为恶者心虚之术耳!——闻阆州阆中陈述古,尝知浦城县时,遇一盗窃案捉捕多人,因莫辨真贼则有为之。”
使得在场韩琦与沈遘、赵暹、包永年等皆点了点头,别无言词。于是,沈遘再一拱手,目送包拯、韩琦一行策马离去。
然而,时至正秋下旬初,吏部侍郎王尧臣竟一病而殁,享年五十六岁。——当初,文彦博罢相,圣上欲用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王尧臣为枢密使。却遭到当制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修起居注,常州晋陵人胡宿,字武平,退回谕旨,坚决地予以抑制。由此,圣上改拜王尧臣为吏部侍郎,讵料生老病死无以预测,王尧臣在任上仅二月因病而殁。圣上闻讣讯,为其辍朝一日,追赠尚书左仆射,谥曰“文安”。
闻悉不幸,在京御史中丞包拯、宰相韩琦、富弼,又枢密使田况,枢密副使张昪,天章阁待制卢士宗等相善官员,无不前往吊唁。另外,监在京茶库赵暹,量及父辈之风谊,亦特地探丧吊祭。再者,开封知府欧阳修,早于景佑年间便与王尧臣共事崇文院,校理编修《崇文总目》,相交甚笃,不只亲赴吊问,还自请为故友撰写墓志。王尧臣妻丁氏暨子嗣、亲族大抵都推重其文采,即称谢允许。
于后,诸官员与之亲族落坐客屋闲话,言及王尧臣病重当晚,万里碧空如洗,弦月皎洁,三更时闻有仙鹤于僦屋上空盘旋鸣叫十几声,其声响亮凄清。不久,王尧臣便逝世了,闻宅内传出哭声,鹤声随之渐渐远去,甚令人觉得诡异。至于王尧臣后事,当京城尽丧礼毕,家人遂扶柩回原籍应天府虞城安葬,自不必赘述。
且时光荏苒,眼见又是一年一度重阳节。晌午,包拯得以闲暇,因于艾虎、包永年邀请下,怀抱小儿包綖,以及包兴、吉力等一起佩茱萸,出游登高远眺;另董氏、欧阳春、崔莺莺、包蕙诸女眷则漫步都中亭院,观赏芳菊。临近傍晚,陆续复返了寓所,遂筹办以丰盛酒席,就自家人欢聚一室,食蓬饵,饮菊酒,庆祝佳节。
宴饮氛围是心旷神怡,当酒过三巡,包永年兴致高涨,把酒起身,勉强凑合着吟得一首“重阳”诗曰:
“秋光冉冉望乡台,心逐南云北雁来。
“难得今朝亲酒席,陶然再举菊*花杯。”
在坐诸亲静静品味,须时无所置评。可是,却被莺莺打趣道:
“永年言词举止,倒颇有他繶叔风范,莫非是我儿子?”
董氏即笑嗔道:“好不害臊,算年齿永年可相长四五岁矣。”
虽说永年今已年岁不少,倒是不乏豁达机敏。闻得婶娘之言,他忙躬身施礼,陪笑道:
“俗语有曰:‘山峦再高,还是仰赖日月光辉;年龄再长,总归越不过辈分尊卑。’侄儿虽然年纪大些个儿,若婶娘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自是侄儿造化矣。”
见永年说话,便立刻下跪行礼。使得欧阳春搂抱着身旁艾雯雯,笑言道:
“可好,可好!认儿子岂是那么容易开交焉。”
于包拯、董氏的坦然视之,艾虎、欧阳春的泯笑不住,包蕙掩笑着悄悄指使知画准备贺礼。加之采绘推波助澜,亦忙着去拿来赏赐,以及无忧、包兴、郑香等纷纷恭喜下,莺莺命永年起了身,一时再无甚计较,遂回坐继续饮酒闲话罢了。
然时至菊月中旬,包永年才获朝廷受任为巢县主簿。不多日,便拜别包拯、董氏、崔莺莺诸长辈亲属,携随从吉力南下赴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