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于包拯毅然峻厉之执行下,将中官世族贪侵惠民河道之建筑尽数拆毁,彻底疏涤过城河段,整治了每每暴雨就泛滥京城之水患。且时下已至夏令将末,这日,知府包拯,先生公孙策,判官陈希亮、冯浩,推官吕公孺、吴充,少侠艾虎,又马兵都头王朝、马汉等一道步出府衙来。毕竟三伏天气,空际云层慵懒,烈日赫赫炎炎,更觉酷热难当,故人人手把折扇,一路是避日舞扇往去城南。直至那经治理焕然一新,虽沿岸垂柳被迫修剪,相邻桃、梅等枝叶许多有所伤及,翠菊边缘亦不少踩踏毁坏,如今河道宽阔通畅,两岸仍琼楼成列而立,耳畔蝉声缭绕之惠民河岸查看。
当一行人观视毕,将回转府衙中途,由于诸官吏提请设宴以示庆祝,此固人情之常。包拯遂心从众望,并听取建议择于就近街市,匾额上特别书以“萃焣酒楼”之名,登楼见是一座临街傍河之酒肆,置酒馔相庆。
然除却此前随同包拯诸人,因相距府衙不远,即刻有王朝、马汉差人行动,邀得步兵都头张龙、赵虎,孔目阎维也毋容错过。更兼领来一丰仪出众,衣着朴素,同样手持一把折扇,年纪应该已而立之龄,面貌生疏之男子而至外,再无他人。经张龙、赵龙从旁介绍,那男子忙向包拯作揖言道:
“小可滕万实,乃岳州平江县人,今至开封府不为别事,冀知府老爷帮助清理余债。”
包拯闻言,以为是有漂帐者,便问道:“汝远道而来,旅寄在京不易,何人避汝债不还?”
况且皆无甚讲究,说话招呼男子入坐,不妨一起用些酒食。于是包拯、公孙策、陈希亮、冯浩、吕公孺、吴充、阎维诸人邀坐一席。滕万实则与艾虎、王朝、马汉等就旁桌落坐定,向随着登楼来见之主事安排,置备好些儿菜肴、酒水饮用罢了。
视主事领同小二去后,趁此空闲,滕万实转身面向包拯,忙言道:
“并非小可遇人避债,乃于十年前时,小可在京办事银两拮据,适得商贾葛景,字叔祜,不计萍水一面,解囊如救燃眉之急,遂欠下白金一百两。不意如今景叔已去世七八载了,小可将欠银偿还其子葛有元,无奈葛有元不知有此冷债,坚决不收。故特来恳请老爷,能否受理了却此债?”
闻此情的确出人意表,竟有债主拒财门外,负债者耿介至诚,不惜寻求官府协理还债之事。因而,惹冯浩感慨道:
“此事甚是稀奇,既然债主之子不认此债,且汝已将负债稽延至今,眼下何故来着急?”
见言,滕万实答道:“曩岁非小可有意拖延,亦情非得已。况负债当还,天经地义。”他说话顿了顿,磊磊落落,将此旧事之情由坦诚以告。——起初料想是贸易间之拖欠,孰知恰恰相反,却是另有缘故。
原来,于近十年以前,滕万实进京谋事,随友闲入勾栏,暂假床寝,巧遇如今之内人芙蓉,时见伊容貌秀俊、仪度娴婉,心所倾向。况互相言语投合,情意绸密过后,经一诉衷肠,获知伊本是同乡人,因形势所迫委于风尘,实非所愿。滕万实有心怜惜,意赎买同归,厮守终身。可恨携带银两有限,颇感惆怅无助,适撞见葛景相问之,乃言以因由。葛景为人倜傥好义,慷慨相助,以白金一百两赆行。使滕万实事随心愿,并向其仆从打听葛景名姓、邸第,以便日后奉还。然此些年一是因家资不济,二是路途遥远久未能动身,迟延至今夏得闲,才特意进京解决此余债。
说话间,得酒楼主事未敢疏怠,亲领小二布置酒菜上桌来。菜品不过鸡鸭鱼肉,兼菜蔬等寻常之物,在此无需细述。
于宴饮不多时,因无意中提及王朝、马汉二位都头贯籍乃濠州,缘何谋事于京城开封府来?进而,又勾起王朝、马汉闲话往事,以打发饮宴下之无聊。
原来,这王朝、马汉皆濠州定远县人,出身本为贫寒农夫,在职开封府前,还有一段颇戏剧的故事。当年,二人韶龄时读过一些诗书,又都学习一身不错武艺,曾经想要出人头地,于是进京来参加科考武场,谋取一个职事。然考取武举失利,无力逗留京师,那日二人怏怏不悦的闲步于街市,商量无甚着落,只能愤恨回家,日后再作计划。
而如今同为开封府都头之张龙——其乃京城以西中牟县人,与同赵虎经自身努力,时为开封府衙捕快。当日,遇张龙、赵虎于街市追捕盗贼,因马汉身形、衣衫正好与盗贼相像,不免互相纠缠错拿将之。
比及误会消除,却激发王朝、马汉满腔热血,义无反顾。仰赖他二人不辞劳苦,终于将那已作下许多罪恶,万分狡猾的盗贼黄三贵缉捕归案。事经审讯得知,那黄三贵自小在京混迹,暗中对京师捕快几乎面善,兼身怀绝技,擅长逃逸躲藏。故而,官府如同系风捕影,久久奈何不得。幸而王朝、马汉新来乍到,了解情况鼎力助之,并避开诸捕快自行寻访,令黄三贵猝不及防,方才顺利将其缉捕。
最后,黄三贵因盗窃触犯了在城权贵,被刺配原州充军。藉此,使王朝、马汉结识得张龙、赵虎,遂引荐获时任贾知府赏识,同为府衙捕快。又难得他四人品性豁达,意气相投,论以年龄王朝居长,马汉第二,张龙第三,赵虎第四,结为异姓兄弟。于开封府勤勉尽责多年,如今王朝、马汉已升为马兵都头,张龙、赵虎则任职步兵都头。经此番言语,在坐者从而知晓他四人大致履历。
此时已酒至半酣,只见窗外是乌云翻腾,突然电闪雷鸣而起。当一阵耀眼光芒,紧随着一个霹雳惊耳的雷声过后,有王朝随口吟一句“惊雷炸山岩”,却别无下文。少顷,同席马汉有意接得一句“黑云压巉巉”之语,皆抑或欠缺些许诗句章法。
随后,得艾虎言道:“在下虽不会作诗,然就格律还是基本懂得一些儿,方才王都头之句可将‘山’改为‘绝’字,比较适宜。”
即刻,又得邻席陈希亮言道:“再将马都头之句改为‘沉云压崭巉’,此倒是两句五言诗之不俗起法。况眼前天时人和,诸位不妨就借此两句续一续何如?”
——言及判官陈希亮,籍眉州青神县人,现年四旬三四岁。希亮幼年丧父,孤单好学,于天圣八年获中进士,初授大理评事,任职长沙知县。任满升殿中丞,调鄠县、临津知县。在临津不二载遇母终去官,至服除,迁为开封府司录参军;起任房州、宿州、滑州知州。至皇佑初,提举河北便籴,旋即,又历任曹、寿、庐等州知州;今岁春初,进京为开封府判官。
陈判官虽身材矮小、面目清瘦,且秉性刚直,不苟言笑。见他言罢,忖了忖,自发续得二句曰:
“闷气浸罗衫。叠浪长箫语,”
于是,有冯浩才思敏捷,转瞬接二句曰:“腥风碧柳帆。一池蛙鼓噪,”
既而,忽闻吕公孺应是接王都头之句曰:“急浪不平凡。雨过榴花俏,”
吕公孺方吟罢,坐于其下首之吴充扭头而视,直言道:“罚酒,罚酒!——敢问吕推官,时已伏月末,眼看将入孟秋,何得石榴花耶?”
——言及推官吴充,籍建州浦城县人,已故礼部侍郎吴待问次子,今在朝资政殿大学士、尚书左丞吴育之弟。充现年三十六七岁,少而聪颖,心性沈密,于景佑五年,年仅十七岁考中进士,授任谷熟县主簿。后入为国子监直讲、吴王宫教授,除集贤校理、判吏部南曹,改知太常礼院,出京知高邮军。至任满,回京擢升群牧判官;于去岁初,调为开封府推官。
见吴推官之言,吕公孺无可辩解,爽快持酒一饮而尽。于后,吴推官则依其句吟曰:
“邀来梦蝶馋。荷中群缭绕,”
然后,在坐者静寂一时,得公孙策似接冯判官句吟曰:“四野玉珠衔。江际霓虹处,”
接着,有与艾虎、王朝等同席之滕万实兴致勃勃,吟得一句曰:“离人可信函?”
冯浩闻此,直视他叫道:“亦罚酒,罚酒!谁使汝作以结句来?”
那滕万实性情豪爽,遂自己斟了酒,满满的饮上一盏。之后,有包拯懒懒的就吴推官句相续之曰:
“宇下两呢喃。只我依窗顾,”
移时,公孙策以一句“霓虹岭上嵌。”收之,续诗便就此作罢。唯冯浩有心,忙唤得小二取笔墨纸砚来,遵照适才大家所吟之句,拟《夏雨》为题,得五律二首,见其“一”曰:
“沉云压崭巉,闷气浸罗衫。
“叠浪长箫语,腥风碧柳帆。
“一池蛙鼓噪,四野玉珠衔。
“江际霓虹处,离人可信函?”
见其“二”曰:
“惊雷炸绝岩,急浪不平凡。
“雨过榴花俏,邀来梦蝶馋。
“荷中群缭绕,宇下两呢喃。
“只我依窗顾,霓虹岭上嵌。”
众人阅览一番,虽不见得有多少意蕴,却感情尚可玩味。
而且,这一场雷电交加之暴雨,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待雨势停歇,已是黄昏时分,包拯、公孙策等一行人步出酒楼来,街市上未有见大量积水,再度验证得此番整治河道之功效。就此,滕万实于街市便相辞离去,包拯、公孙策等一同回转府衙,诸官吏也都各各告辞回居舍歇息,自不在话下。
翌日,包拯差人去唤葛有元,已故债主葛景之子至府衙来,领入都厅吩咐坐定。看其年龄应当十五六岁,生得容貌端好,衣裳楚楚,乃一方正持重之翩翩少年。包拯打量其少时,好奇问道:
“汝父虽已长逝,但往年余债,今借债人远道来还,汝为何不收?”
见问,葛有元即起身施礼,答道:“据小生所知,亡父在世时放债记有账簿,却并不曾借过白金一百两与远客,因此小生不能收取。”
面此直诚之语,包拯无可言词,在坐者亦相对无话。遂缓了缓,包拯转而问道:
“想来汝父葛景逝时正当壮年,因何而卒?”
对此,葛有元先是听从示意,复又落坐。其想了想,并无所避讳,从容不迫地讲述道:
“于七八年前,家父与陶叔,如今小生之继父兼岳丈陶兴,曾一起出外生意。后来陶叔先回转,母亲问及家父为何不同回来?据陶叔言家父很是好事,行至郊外遇着相知,邀请饮酒乐此不疲。陶叔不耐烦,故带银两先回家交付收之,想必就回。
“谁知过去三四日,仍不见回,杳无音信,自觉心下惶惶,预想不好。果不其然,就闻城外汴河上有一人溺水而逝,陶叔先得知,去看衣着疑是家父,回来相言,母亲闻听痛哭几绝。忙携了家人前往辨认,似乎面貌不像,腐烂难辨,唯腰间系一锦囊,此物母亲所制,父出入常带不离,逝者是家父无疑了。然一方玉佩却不知所踪,或父酒后遗落,或掉入河中难觅,或当时慌乱被旁观路人顺手窃取去了,均无从证实。人既已殁,举家哀伤,乃告请亲邻前去用棺木盛殓回,作超度功果安葬讫而已。
“事后,母亲念及陶叔多有抚慰,况时年小生年龄尚幼,又得他劳费殡殓亡父,又对店铺给与照拂打理,不至家业败落,甚感恩德。然陶叔之妻撇下一女,时已亡故数载,却一直推托无心另娶。过不二年,陶叔遣老妪往家商议,母亲思想良久,感念于自家父去世,二年来陶叔靡微不周之帮衬,亦为能杜绝街坊邻舍的闲言碎语,母亲索性允诺,再嫁陶叔,使两家合为一家,数年来其乐融融。至去岁冬,陶叔先前亡妻所生之女陶菊,已过及笄之年,遂将其女嫁与晚生为妻,才分割家室,晚生与妻归自家葛宅居住,自营亡父生前家业。”
然而,闻其所述,终竟已经多年旧事,近乎无甚可疑之处,自是不去计较。而就如今此冷债一事,不仅远道送白金之滕万实耿介至诚,拒收白金之葛有元更是方正无邪。包拯无意勉强二人,直言今互相交识实乃缘分,只将其二人夸奖一通,各辞谢自去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