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包颖与王向完婚,并随夫婿辞别父母包拯、董氏诸亲人,西行往去硖石县出职之后。渐渐已至是年麦月下旬,日前下过几阵婆娑小雨,而天气仍旧云层笼罩,不见放晴之迹象。这日,适值包蕙暇逸,又无忧、知画相从,于后苑回廊下闲览周遭景致。眼前梅树苍翠,菊丛葳蕤,奇石卓立于曲径两侧。另外数只家雀不甚畏人,落入苑内吱喳嬉戏;燕子随着声声呢喃,绕廊宇迅捷飞行;俄而一对白头翁降临高枝,婉转嘤鸣,亦不无意趣。此时一丫头匆匆跑来,无忧见状问之,告以崔少奶奶打宛丘至,马车已到后苑角门外。闻此,包蕙忙领着知画、无忧迎出,于门首照面,便言道:
“近日天气郁热,嫂嫂此一路辛苦矣。”
见言,崔莺莺相顾笑靥如花,未与话语。然嫂子此行,不仅新增一将近半老徐娘之仆妇,视家人卸下马车上行李,亦比之先前荦荦的多有一口衣箱来,使包蕙心下就不免有些疑惑。既而,得采绘在旁言道:
“奴婢等随奶奶此一路从陈州转道西华县,经扶沟、尉氏县入京城,还于扶沟县……”
其间,崔莺莺吩咐二小丫鬟将衣箱抬往内舍,并回头向采绘催促道:“汝快去援把手,当心一些儿,不可磕碰着。”
故采绘言此戛然而止,急忙应诺,转身叮嘱二小丫鬟,以及那仆妇相随着护衣箱趋入角门去了。视此情景,似乎有何贵重娇气之物,亦未可知。包蕙终不以为意,无心好事探问,遂扶挽嫂子,于无忧、知画陪随下步入后苑,通过廊道,向内宅住所走去。当进入房屋,见面董氏与在场之欧阳春,崔莺莺上前施了礼,即相辞风风火火的往内舍而去,不在话下。
却说至夜,天气不甘寂寥,又下起雨来。于是断断续续,时而霢霂淅沥,时而阴晴不定,时而滂沱倾泻,许多日不曾爽利停息。以致过城河水暴涨,漫溢河岸,灌沐街市犹如水城。
面对京师水灾,包拯召集判官陈希亮、冯浩,推官吕公孺、吴充,又仓曹参军卢秉,孔目阎维等官吏,坐于都厅商议治理决策。对此,包拯因不识缘故,乃开门见山的问道:
“不过几阵大雨,城内水患之情何至如此?”
见问,卢参军却答道:“提及水患,今岁还不为要紧。去岁盛夏,京师连续近两月之大雨,更是洪水泛溢,一派汪茫,毁坏官私庐舍数万区,城中皆系筏渡人。”
接着,阎孔目言道:“当初,过城之惠民河原自京西至咸平,直达淮水。后为水运之便,又自新郑引闵、洧二水汇入,使之水量大增。历年来,兼权贵、戚宦各显其能,沿惠民河畔或修筑亭台水榭,或砌荷花池、养鱼池,或游画舫等圈设私人之地。逐渐河道淤塞,每每骤雨来臻,河水辄暴溢街市,全城百姓受其祸耳。”
包拯闻言神色凝重,未有言语,对权贵、戚宦为一己之私,导致全城水患,祸害百姓身家性命之作为,心中不免暗有愠怒。而在坐官员互相点了点头,则免不得有些嗟吁感慨之词,在此亦不必详述了。
待天气晴朗,包拯率同公孙策、陈希亮、冯浩,又艾虎、阎维等一行,亲赴惠民河沿岸查看。见洪水盘溢之患,确系中官世族筑园榭贪侵河道,从而水泄不畅,泛滥成灾。遂毅然命府衙官吏招集大队工匠,勒令将跨河修筑之亭台水榭、花园围池悉数拆毁,復河道以通畅。遇有一贯横行霸道之权贵、戚宦,强词夺理不肯拆除,持地券来相争。包拯不辞劳苦,皆实地仔细测量审验,揭示其伪增步数,并上疏劾奏之,要求严惩。此事诸权贵、戚宦自不在理,无不忌惮而为之敛手。——若朝廷下令追究,他等势必贪小失大,方个个无敢拒违,只得听任将占据河道之建筑陆续拆去。
然此期间,于一个晨晖曚昽之夏日,正好艾虎与张龙、赵虎站立惠民河上“云骑桥”桥头,督率清除河道违建。但见两岸碧瓦朱檐,琼楼郁起,远近花园梅、菊、柳、桃等各展娇娆;且交织于眼前工匠作业间之嘈杂声中,依稀可闻袅袅蝉声。猝然,远远的目睹一花季女子,由砌以拱桥石基,延伸于河中之红亭上,咕咚一声跳下河水里去了。
众人见此,顾不得迟疑,急忙沿着杂乱无章,瓦砾成堆之施工河岸狂奔前去营救。有赵虎能识水性,决骤间一面褪去上衣,观视好路径纵身下得河去。艾虎、张龙沿河岸亦迅速到达现场,经一番努力,虽将投河少女援救上岸,却已没了气息,空令人惋惜而已。惹起赵虎满心酸涩,赤剥着上身站于一旁,沉沉的摇头叹气道:
“此乃吾同宗长房之兄赵士俊府第花园,溺死者天生丽质,有倾城之姝,看衣着或许是其女阿娇。况其夫妇已年过半百,膝下仅此一女,爱如掌上明珠,怎生今日竟出此大祸。”
于说话间,不但有皂隶拾取衣服来,给与赵虎穿之。更见两中年夫妇,踉踉跄跄迅趋而至,正是赵士俊与妻田氏。缘有小吏取道去府第大门上告知消息,这才一同直奔花园来。当见女儿已死,那赵士俊不胜悲怆,潸然流涕;田氏伏尸哀恸不已,肝胆俱裂。
良久,赵士俊夫妇方稳住情绪,引路至其女阿娇生前闺房。中途遇一婆子与数名年纪尚小,神色惊恐的丫鬟,慌慌张张来见。虽令赵士俊夫妇满面怒气,终竟无力发作,拊膺顿足而罢。于是众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尾随于后,待步入闺房,只见贴身女婢水芸被束缚在地上,呜呜咽咽正哭泣不住,而且额头边明显有棒击之伤痕。此外,屋内颇为零乱,势必遭贼人抢掠翻动,将金银首饰搜罗一空。
时赵士俊夫妇命婆子、丫鬟扶起水芸,解除身上绦绳,一面连连追问。乃得知约夜里三更时候,伊听得响动刚起身想看个究竟,被一强贼打倒在地,不省人事。将及天明醒来时,见自己被束缚动弹不得。姑娘阿娇一身衣裳不整,发髻散乱,一夜间憔悴形骸,看着仿佛失魂落魄。姑娘自顾自地穿好衣裳,便魂不守舍地走出闺房门去,奴婢一直苦苦哀求,恳请帮助解去绦绳也不予理会。奴婢思想事情不好,夜里那强贼无耻,不止打劫去首饰财物,恐还对姑娘作了恶行。只是奴婢已身不由己,望老爷、夫人饶恕。
面此案事,艾虎即刻命人回转府衙,禀告包大人,再经现场查勘,问知遭劫掠钗钏等物外,因为夜半黑天摸地之下,水芸就强贼外貌、穿着皆无从言述,只道应是一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故而,官府一时自然别无良策,仅依据钗钏等掠走物件暗暗打探,以期获得线索罢了。
然于次日下午,闻赵士俊领一年纪大约而立之龄,生得斯文清秀之男子,奔赴府衙前来击鼓鸣冤。包拯即时升坐公堂,传得二人至堂下,忙见了礼,赵士俊持状言道:
“吾夫妇年过半百无子,止生一女阿娇。昔年,视亡友沈良谟子猷,读书君子,才貌兼全,议定结为秦晋。不料前日夜狂贼王倍,潜入闺房劫掠财物,将女玷污怀忿而死。今有王倍义妻游氏持钿钗一支举发其恶行,伊兄游申文愿出首为证,望大人速拿此贼徒,决以死罪,方泄此恨。”
见此,包拯命衙役转递上状纸来,遂展开细阅之,但见状词曰:
“告为劫色害命事:
“人生此一世,事莫大干于死生。痛女阿娇,年甫及笄,娉婷自持闺房。狂贼王倍,夜潜来室,奸辱劫财;女重廉耻,品性贞烈,怀忿自溺。幸而贼倍义妻游氏,羞为恶门之妇。持一钿钗投奔吾宅自证,助速决鬼蜮逍遥法外。入室劫财事小,不合贪女艾色而玷污。生者既死,凶贼横行之骄恶已极;死者不生,偿命抵死之法律难逃。人命关天,哭女动地。
“开封府城南赵庄坊苦主赵士俊。
“嘉祐二年五月~日上告。”
包拯阅览毕,放下状纸,拿起精致的钿钗看了看,则问讯游申文,其妹如何知此事为丈夫王倍潜入赵府,劫财害人?当如实以告,不可隐瞒。
游申文见问,即躬身施礼后立定,才将事情之因由详细以告。
原来,其妹闺名庚娘,嫁入王门尚未满一月。昨日清晨,觇夫王倍彻夜不归,获许多金银钗钏而回,料知夫为不法之徒,思若一生相随,岂不担惊受怕,早晚不得善终。幸而庚娘睿智机敏,不露辞色,至夜见机置酒酬勤对酌,虚与委蛇套问言语,得知王倍夜里潜涉惠民河,由赵府花园遁入闺房劫取首饰财物,又对美色不能自持,玷污其表弟沈猷未婚之妻阿娇,当真禽兽不如,天理难容。庚娘假意逢迎,执壶殷恳力劝之,使王倍大醉睡去,拾掇起衣服,待天明一早逃回娘家去,将此事元元本本言知兄长游申文,要断绝此桩婚亲。未及晌午,听闻赵阿娇不堪屈辱,昨日已从自家花园亭上投河而死。庚娘逡巡少间,遂请求兄长游申文带领前往赵府,投见田夫人,持钿钗直陈曰:
“妾游氏,自嫁王门未满一月,因夫脱贵府金银,妾恶其不义,即归娘家,今随家兄来说明实情。速告官府缉捕贼徒,收缴赃证,望早日雪贵府千金之冤。”
因此,游申文随赵士俊同至开封府呈状,以作干证。
于是,包拯亲率公孙策、吕公孺、阎维、艾虎,并及皂隶多人,往去缉捕王倍,查抄其家。同时,命张龙、赵虎传唤沈猷至府衙,详究底细,以便查明事起原委。且幸得游氏及时举发,王倍所劫掠赃财尚无出手,被悉数缉获。面对罪证确凿,生性狡狯之王倍无力抵赖,只能一一招承。
然那年齿十七八岁,气象雍容,言词文雅之沈猷,见是表兄劫取财物,并贪色玷污阿娇,以致伊郁愤自溺而死。竟为之性情大变,气恼斥詈,悔不当初。
原来,沈猷之父沈良谟,也曾在朝为官,时与好友赵士俊议做儿女亲家。未经二载,沈良谟去世,从此沈猷与母亲相依为命,家道逐年衰微。不虞至上前岁,母亲因积劳成疾,追寻父亲而去。于去岁盛夏,则京城接连遭遇暴雨,房舍被水患所淹毁,迫不得已,就借住在姑母家旧宅内,勉强度日。
约半月前,沈猷卒丧期满,一日表兄王倍相见,告知欲议一佳丽与之为妻。沈猷遂言早年父亲在世时,得已议定一门亲事,乃赵庄坊赵伯父之女阿娇,今有劳表兄费心。王倍却道赵庄坊大都城里中官世族,高门大屋者,不知岳翁为何人?未来表弟妹容貌如何?能够媲美汝表嫂否?沈猷亦不谦逊,直言惠民河畔赵府正是赵伯父居宅;阿娇与表嫂相比平分春色,或许端庄淑丽当略胜一筹。王倍听后称羡不置,夸说表弟日后前程万里,还望多关照关照。沈猷感叹此事已多年,即使赵伯父府上仅阿娇一女,而今自己父母皆故,家业不济,若不努力研读博得功名,又岂能与之匹配等语。当时王倍闻言似有所思的点一点头,转身自就去了,未曾想竟作出后来之祸事。
而王倍那夜作下此桩恶事,归家藏匿得金银首饰,倒头睡觉大半日。傍晚,将一支钿钗相赠游氏,以讨妻子欢心。游庚娘忖其彻夜不归,行踪诡秘,忽而得此等精致首饰,越加生疑。况兼婚后见丈夫礼貌荒疏,谈吐粗率,对此桩亲事便感到不满。又亏得庚娘机敏睿智,为求真相曲意逢迎,置酒对酌套问出言语来。量新婚夫恶行乃盗跖、豺狼之徒,决意不可随从,为虎作伥。且庚娘之父早年在世时,乃是一老学究,加之先前兄嫂善待,略略识得几个字,遂自作弃夫书曰:
“妾游氏,嫁王门不月,闻夫既劫钗钏,又闺房污其身,这等人禽兽不如,天理岂容!诚不愿为奸邪者之妇,今自求离而归娘家……”
纵然王倍狡狯,行迹隐秘,不曾想新婚之妻游氏本是正直义妇,疾恶如仇,岂肯同流合污。果敢举发罪恶,使王倍未能逍遥几日。况为此大恶,如今论罪拟死,可谓咎由自取。
当命案了却,一日,赵士俊夫妇亲往游宅,召见游庚娘。且看伊弃夫之书,虽是简略数语,铿锵决绝。只因夫脱财事而自求离异,使赵士俊赞叹道:
“此女不染污财,不居恶门,知礼知义,名家女子不过如是。”
田氏念女不已,视庚娘芳容韶齿,袅娜纤巧十分可爱。闻老爷称赞伊贤淑,乃道:
“我一女爱如掌珠,不幸而亡,今愿得汝为义女,以慰我心,汝意何如?”
庚娘今除却兄嫂,别无所依,忙拜谢道:“若得夫人提携,是妾之重生父母矣。”
对此,赵士俊言道:“汝二人既结契母子,今庚娘无夫,沈女婿未娶,即当与彼成亲,当做亲女婿相待何如?”
田氏听言,徐徐的颔首道:“此事甚好,妾身思未及。”
况于游申文夫妻欢悦,庚娘心中甚喜,又赶忙拜礼言道:“从父亲、母亲尊意。”
即日,令人迎请沈猷来,入赘赵府,与庚娘成亲,人皆称快。——异哉,王倍利人之财,而横财终归于无;污人之妻,而己妻反适其人。可见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此足证矣。
又于后不久,赵士俊邀请同宗兄弟赵虎,入酒肆小坐闲话。实则,不过为保全私利,欲暗通款曲,向赵虎问道:
“能否以重礼酬谢知府包大人,勿拆毁愚兄花园亭榭。毕竟小女投水亡身处,留下亦可寄托哀思,时常祭奠祭奠。”
闻此,赵虎满面不屑,奉劝道:“今包大人大公无私、清正廉洁几乎家喻户晓,兄何必枉用心机。若欲留下亭榭,自请工匠移至河岸上,莫阻碍河道即可矣。”
赵士俊见言,只好作罢,怏怏而回。
于经一月多之整治,包拯解除了京师水患,更令城内世风日上,政事清明,民心方正。
然王倍生母沈氏,原本无甚大恙,因为子之恶行,从此萎靡不振,神志恍惚,不一年而死。——啧啧,王倍不惜作奸犯科,攘夺财物、美色,又间接害生母郁郁而终,岂不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