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新年之后,包拯携家眷,又公孙策、艾虎夫妻等北上赴任,却因故淹留陈州日久,直至末春中,方到职京师开封府。同月,经包拯表奏,朝廷量及公孙策功绩,特授为鸿胪丞,天庆观教授,开封府司录参军事;转迁艾虎为左藏库使、带御器械,于开封府供职不提。
且眼见已将春末夏初,有包颖未婚之夫王向,今恰好在京。——今春适值朝廷开科取士,王向遂进京应试,时下已榜上有名,只等候授官委用耳。即日,王向忽闻包大人已任职开封府,便特地前来府衙拜会。
当王向走过商贾酒肆应接不暇,人群往来缤纷的八街九陌,只身来到城西一样楼阁排列,气象繁华的浚仪大街,坐落于街西北之开封府衙署外。——据闻,此府衙修缮于后梁开平元年,梁太祖朱温升汴州为开封府,建名东都,历经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及至大宋。今放眼府衙,房宇规模广大,峻桷层榱,气势恢宏,不愧为“天下首府”也。
走近府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岿然竖立于衙署前之大照壁,正面镌刻着“第一衙署”几个大字,背面则卓尔不群,雕凿以一幅相传能辨别是非曲直、善恶忠佞之神兽獬豸图。于照壁两侧,建造有飞檐翘角,琉璃碧瓦之精致二亭,东亭曰“奉诏亭”,必定府衙官员接受诏旨的所在;西亭曰“颁春亭”,应是开封府颁布督导农耕春令的地方。
府衙门首,左右是一对雄壮威猛,神采炯炯之石狮,寓意威严守正、执法无私。府门匾额上大书“开封府”仨字,亦甚雄浑苍劲,且大门紧闭,更觉巍峨庄严。王向行至此,即有阍吏阻遏盘问。见此,他临机应变,假意道:
“听闻如今乃清正廉明之包大人为府尹,晚生特来陈状,劳烦几位通融禀报一二。”
不料一皂隶或许听语音知悉他是外乡人,侧身还目而视,言道:“既然汝有冤诉告,诉词如何,可否知晓府衙规矩邪?”
王向冷冷看着皂隶言行举止,就知大有勒取钱财的意思,未及与之理论,幸而遇包兴外出回转,认得是包颖准夫婿王少爷,忙上前言语,径直相领入府。
遂往里为仪门,东西分列掾吏房舍。穿过仪门为庭院,院中立一“戒石铭”,镌刻着与州郡官署相同之铭文曰:“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走过戒石,登阶是庄严肃穆之府衙正厅,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堂正壁高悬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于匾额下方,绘以一幅大气磅礴的海浪澎湃图;公案上摆放着惊堂木、签筒、令牌等一应物件。入公堂内,相对两边是东、西厢房、皆府衙公干厅宇,亦无心细看。
过公堂经东、西花厅之院落,便至后堂,为府衙官员议事之都厅。都厅后面是齐民堂,穿过齐民堂,是几树腊梅葱茏,曲径通幽的后苑,周遭回廊环绕之楼阁,为府衙内宅。包兴引王向步入房屋,见面得包拯、董氏,王向忙施了礼,随身取出一枝金钗道:
“老爷、夫人,此是晚生送颖妹妹见面之礼。”
见此,董氏命在旁丫鬟无忧接手,拿去交与包颖,自不必说。一时,下人呈上茶点来,包拯吩咐王向落坐后,不免问道:
“自庐州一别,汝兄嫂可好,亦不知汝兄今迁转何职?”
王向答道:“去岁夏间,兄长于庐州任满,得以迁知东明,晚生便随兄嫂辞离庐州,同至京城以东之东明县。适值今春开科取士,晚生遂进京应试,现侥幸榜上有名。又难得老爷迁职京城,晚生将此喜事已遣信告知兄嫂。”
包拯、董氏听罢,只是相视而颔首,默然未与言词。既而,一旁包兴好奇问道:
“王少爷,那文少爷是否进京应试?”
见问,王向道:“自效贤弟因祖父于去岁春辞世,彼此已有一年余未尝照面。想必亦是此事耽误,其未肯赴京应试。”
对此,包兴毕竟别无话说,仅略略点了点头。然王向顿了顿,却转向包拯言道:
“老爷,晚生至衙署时,只见府门紧闭,阍吏乖张。但凡诉状势必由阍吏讯问呈报,甚至是否受理皆任其知会,使得诉状者不能直见长官。若不良皂隶恣意作梗,或借口勒取财物,遇有冤屈而困苦者,岂非无门投告矣。”
包拯执掌开封府不久,尚未顾及此些细情,闻言颇受触动,深深点一点头,甚以为然。——于是来日,包拯即整肃吏习,命大开府门,革除府衙积弊,诉状者得以直至公堂见官纳状,自陈曲直。此一举斩断府吏旧来假公济私、欺诬讹诈,多少作威作福之风气。
而于当日,一会儿饮茶毕,王向不肯久留,告辞将离去时,又包兴无意的问道:“王少爷出门在外,怎生竟无个侍从跟着?”
王向答道:“原有一年仅十二三岁之书僮,因不甚随心,现遣在兄嫂处听用。”
闻此,董氏则向包拯言道:“算来可寻与向婿倒是年龄相仿,亦随性安分,可使来今后跟从向婿如何?”
包拯听言首肯,于是命包兴去唤得可寻来,王向拜谢,携了可寻而去,不在话下。
此后,过不几日,知东明王回放下县内治务,携妻闵氏一行特此入京城,至开封府面见包拯、董氏,为其弟商议亲事。遂择以黄道吉日,就开封府内宅举行嘉礼,使王向与包颖成婚。
于成婚之日,不仅府衙众官吏携内子而至,热诚贺礼相庆;又包拯、董氏特意遣信南京董府,得内兄嫂董燏、常氏携长媳谭氏一行专程来会。此外,现任宰相文彦博携妻陈氏,翰林承旨赵概携妻朱氏,均撂下政务特来祝贺;兼枢密韩琦妻崔氏,参政王尧臣妻丁氏等,闻吉事亦持以锦缎、首饰一类礼物相继登门道喜。
——今言及鸿运旧友之赵概、王尧臣,概自皇佑三年初,徙为侍读学士,史馆修撰后,皇佑末年春,迁为右谏议大夫,任群牧使;至去岁初,拜翰林学士承旨。尧臣自皇佑三年冬,迁中书舍人后,至和元年夏初,升给事中,除同知枢密院事;于去岁三月,拜户部侍郎、参知政事,位列执政。
当婚事礼毕,不说表嫂谭氏,妹妹包蕙,加上少不更事之艾雯雯相陪包颖于闺房;亦不说侍剑、知画、无忧闲来无事,与同久别相会之翠兰等,就外间忻悦趣谈;更不说董氏与嫂子常氏,并及欧阳春、闵氏相随着,延请陈氏、崔氏、丁氏、朱氏及府衙诸官吏之妻,饮食于客屋。单就后苑郁郁葱葱腊梅树边,宽敞的廊子下,包拯与内兄董燏相邀文彦博、赵概,兼公孙策、陈希亮等围坐一席;又王回相请冯浩、吕公孺、吴充、卢秉等邻桌而坐;再者,王向陪从艾虎等一道饮宴。而包兴差使众小厮理事于外,郑香则随同诸婆子操持于内,眼前是忙中有序,好不热闹,的确难以细述。
然于宴饮间,忽有步兵都头张龙、赵虎,押解着二男青年直入后苑来。至廊下见面包拯,将两后生摔跪于地上,齐见礼道:
“大人,在下二人巡逻街市,遇此二人当街纠缠相殴,故拿将来请大人裁处。”
随后,一个大约弱冠之龄,身形清瘦,穿一领宽大麻布衫,腰系一粗线条;头发散乱,已经鼻青脸肿的后生,端跪着忙言道:
“老爷,小的名叫张柔,今日进城卖柴,被此恶盗所夺,小的追逐讨还,反遭其凶横殴打致伤,望老爷务必为小的做主,讨回损失。”
另一人看来为起祸者,其头戴皂纱巾,一身绫绸衣着自然光鲜不少。视年龄俩不相上下,此却生得壮实有力,满脸感觉好些儿江湖习气。问及姓名沈庆,一副趾高气扬,不屑置辩的样子,就知道事情确实。包拯见之甚是恼怒,乃下令道:
“这厮如此大胆胡为,拿下重笞五十,勒其钱物还原主,再赶将出去。”
但包拯话音刚落,有坐于邻桌之推官吕公孺,即起身拱手,相谏阻道:“大人,此贼盗而伤主,法不止笞矣。”
——言及推官吕公孺,籍寿州下蔡县人,乃已故太尉吕夷简四子。公孺现年三十六七岁,初以父官恩荫为奉礼郎,赐进士出身,判吏部南曹。历知泽、颍、庐、常等州,又提点福建、河北路刑狱。其为政明恕,奉行廉俭,于去岁中,入为开封府推官。
见其言,获坐于包拯上首之董燏称许道:“难得吕推官耿介,熟律执守,不妄倾也。”
于是,包拯欣然改变决断,命令将沈庆及张柔散监狱中,明日与审究发落。
且经此一出后,有招呼张龙、赵虎自寻位置落坐,一同饮用些酒食。不时,闻与王回、吕公孺等同席之孔目阎维——字四维,乃京城开封人。其年轻时便为府衙小吏,几经迁转,而今将近六旬,任开封府孔目。其置了酒盏,慢慢言道:
“想当年张柔祖父张异,可谓汴京城西一霸,而沈庆祖父在城估客,为人忠厚,当年是颇受其欺凌。至先帝天禧四年,得吕推官之尊公,时以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整饬府治,为政严正。遂将作恶多端,罪无可恕之张异缉捕斩首,并抄没了家产。时虽罚弗及嗣,子孙却从此家业沦落不振,以致鬻薪为生。孰知如今世事颠倒,为恶者孙辈懦弱若此,为善者子孙反倒为非作歹起来。”
阎孔目说罢,自觉无奈,只管摇头喟叹二三声。于后,又同席之仓曹参军卢秉,藉着酒兴向吕公孺言道:
“自尊公早年权知开封府后,至皇佑四年,伯兄吕公绰,又以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皇佑六年,仲兄吕公弼,则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保不齐于日后,吕推官亦将权知开封府,真可算本朝一桩奇事矣。”
——言及仓曹参军卢秉,籍湖州德清县人。秉现年已三旬有余,于皇佑元年考取进士,初授为吉州推官。至任满,调青州掌书记;前岁夏间,迁为开封府仓曹参军事。
闻卢参军之语,令吕公孺吁叹一声,却道:“余长兄吕公绰,字仲裕,已于前岁孟冬病卒,逝年仅五十七岁。”
因此,相闻者缄默片时,进而有包拯同席之赵概言道:“稚卿长兄吕公绰,昔权知开封府,通敏有才,府治肃然。在职将一年半,因治宰相庞籍外甥受赂刺配致死,而罢开封府事,亦实为一桩私憾矣。”
接着,得文彦博道:“关于此情,闻当初齐州学究皇甫渊,有踊跃缉贼立功,照例该给与赏钱。而皇甫渊上书愿易一官,并结识了道士赵清贶,乃时任宰相庞籍外甥。缘赵清贶诳绐,信誓旦旦能出力为皇甫渊白籍,连合堂吏受其财赂。然庞籍不知内情,兼持法深峭,遇皇甫渊数诣待漏院自言,则勒令其归齐州。随之堂吏未敢隐瞒,反告赵清贶受赂前情,庞籍即命人将外甥捕送开封府治罪,勘事实确切,赵清贶及堂吏皆坐赃刺配岭外。不虞庞籍外甥受杖脊流配后,行至许州,却因棒疮发作而死。为此,时任谏官韩贽上书弹劾,言庞籍阴讽开封府杖杀赵清贶以灭口,又言事当付枢密院,不当中书自行。圣上委御史台覆查,纵无实证,由于上奏不断,仍罢庞籍出外职。
“然时任开封府尹吕公绰,亦因究治赵清贶一事难辞其咎,从而被贬官出知徐州。不过,方杖脊赵清贶时,本非公绰所临。未久,公绰上言自辩,擢进翰林侍读学士,徙知孟州,留侍经筵。时至前岁孟冬,迁右司郎中,未拜而卒,追赠左谏议大夫。”
待文彦博言语毕,大都只是点头相应,惟独公孙策别有感悟,把盏淡淡的道:“所谓盗亦有道,然在朝臣僚如此勾心斗角,或无中生有,同室操戈,岂是为政之道哉?”
公孙策此言毕竟触及心怀,使闻者沉默无话。少间,复又邻桌之判官冯浩,忽而向吕公孺问道:
“不知吕推官仲兄吕公弼今居何职?”
——言及判官冯浩,籍江宁府江宁县人。浩如今已余不惑之龄,自景佑元年举进士第,初授苏州司户参军,历任润州司理参军,关隶知县,黄州、益州通判等职。至皇佑二年,迁集贤校理、三司度支判官,又出为利州路提点刑狱。于前岁腊月,调任开封府判官。
见冯判官相问,吕公孺停住箸匕,回道:“余仲兄吕公弼,字宝臣,今已年越半百,现徙知夔州,兼夔州路安抚使。”
冯浩闻之略略颔首,竟而慢条斯理的道:“旧年,令兄吕公弼初治益州时,因其为政尚宽,人皆疑少威断。忽一日,遇营卒犯事,依法当杖刑。然营卒顽劣,对捍曰:‘宁以剑死,不受杖耻。’令兄见言,怒叱曰:‘杖者国法,剑汝自请。’遂命施杖刑而后斩之,从此治下肃然,再无敢妄议者。——事后看来,若无此等胆决,强横小人,何所不至。”
然此,在坐闻者亦别无言词,唶唶附和而已。况眼瞅着饮宴已毕,文彦博、赵概各自携了夫人,以及崔氏、丁氏等领着丫鬟、仆从相继辞去。晼晚,陈希亮与冯浩、吕公孺、吴充各带携内子,又卢秉、阎维诸官吏也陆续散去。向晚,公孙策返舍天庆观,艾虎、欧阳春携艾雯雯回自住所;王回怀抱小女,携妻闵氏及丫鬟翠兰等,则辞出归宿客栈歇息。星晚,包拯夫妻与内兄嫂董燏、常氏,内侄媳谭氏,不过客屋闲谈家常,相言董可帅如今任事何处,次媳妇近日生育一子等话语,自是无需赘述。
翌日早上,王回因要职在身,携妻小辞别过包拯、董氏,并其弟王向等,遂归返东明任所。另董燏、常氏携媳妇谭氏亦有事相辞,驱车回还南京去讫。至晌午,包拯才升坐公堂,审究沈庆相殴张柔一事,见情由无误,沈庆为盗伤主,必罚不贷,勒钱给还张柔,拜谢自去。还查实沈庆平素扒街淘空,偷鸡盗狗诸多劣行,依律严惩,将拟徒二年。
况且,于王向与包颖婚后不久,朝廷授王向为将仕郎,任职硖石县主簿。拜别往出职之日,包拯缘于政务,只送出府衙门首;董氏领着包蕙、欧阳春诸人乃相送至码头,更未免是喜极而泣。包颖再拜娘亲董氏,姑姑欧阳春,与妹妹包蕙又互相叮嘱一番,方依依难舍的同夫婿王向,携丫鬟侍剑,随从可寻等,登船走汴水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