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春
一路向北，天净得只有蓝
太阳无遮拦地照耀，明亮里
伸手就能捉到四散的光
苍穹之下，一切全都敞开
迟钝之物也沾染了青绿草汁
鸟声啄开的槐花，露出纯洁底色
空气里充斥着甜蜜气息，植物们尽情释放
无数来不及命名的香，盛大地张扬
我们却在用力活着，努力藏着
像流水冲蚀的黄土高原
有时陡立绝壁，站成苍凉的孤独
有时陷落成谷，持续空虚的纵深切割
星看见星，是一双眼睛看见另外一双
是低伏泥土的枝条找到了本原之根
某些特别时候，呼唤，就是种植
老张
他其实不老，也不残疾
多年前老婆死后，唯一的女儿也远嫁他乡
他就开始了一个人生活
中间村民撮和过几个女人
她们无法忍耐漏雨屋顶、他的懒散
一个个离开，他的院子乱草没过腰身
几次走访，他修葺了倒灌风灶台
归置了散漫堆放的柴薪，把鸡圈进栅栏
说不影响卫生了。他拔净了院子里的草
晾晒蒲公英，他发散的眼神
有了专注区域，不再融进虚空
他的签名越来越规范
一个人的日子，缺少棱角磨砺
缺少温情滋润，咀嚼清苦，吐出孤僻
自觉隔离于人群，隔离在生活之外
时间久了，忘记门窗功能
这漏风四壁，吸纳了反复折叠的回声
一粒被抛弃的尘，以为这就是命
我们终将全都化成泥土，但过程不应由风掌控
他只是孤独，迷失在自我的无助
习惯了沿着别人手指的方向行走
老魏
他无儿无女
把苹果树养得比女儿还水灵
比儿子还结实，每次入户走访
他都在地里劳作，才露头的草被一遍遍锄掉
将开的花蕾疏密有致，均分
头顶流泻的阳光、雨水和鸟鸣
他是个智力障碍人，没有成过家
与弟弟一起生活，会给自己煮面条
去的次数多了，他从一言不发
开始简单对话，比如“会，烧煤炉子”
“跟集去了，石桥”等
他眼里只有果树庄稼
一生从未离开泥土，生而是粒土
死后归于一抔土，他与土地互不嫌弃
互相温暖，简单重复的每一天
以低头劳作不息，给寡淡生活，加进几粒盐
好几次，我见到弟媳妇给他盛好饭，端上桌
也看见侄子、侄女跟他亲热说笑
这是他这个贫困户，唯一富足的地方
也是他黯淡一生，闪亮的光点
淑珍
心强命不强的人，娘胎里种下的毒
让她只长到桌子的高度，嫁给了同样单薄的男人
老实本分，对她很好
一根蔓上结出的两颗苦瓜
生养出一对茁壮孩子
那是一生希望，延续了老秧子的青翠
她说，为他们怎么苦，都要好好活
村里农业合作社建成日光大棚
免费给她家经营，提供全程技术指导
她走在季节之前，抢种时令的蔬菜和瓜果
每次上门走访，都是在棚里
她扎进湿热，属于她的一片明媚领地
手指骨节凸出，并不灵活
每个动作都像机械臂，受人驱使
几乎双膝跪地，费力拔出露头的草
她日夜操劳，并不避讳残疾身体
说，在大棚里出出进进，不弯腰，方便
她教会我拉蔓，摘芽，用毛笔给花授粉
西红柿开绽的细碎，是新生儿的柔嫩
垂吊的鲜艳是一个个笑脸，给窒息穹拱一丝喘息
她说话时，荡开的笑抚平了岁月的细纹
连翘
贺大叔拒绝被纳入贫困户
私下说，孩子打工每月有4000多工资
又没分家，算家庭收入
我们不属于贫困户
大叔身体硬朗，很健谈
六十九岁了，还跟年轻人一起上山采药
每次去他家，我们坐在窑门口闲聊
大婶不说话，端来核桃花生
坐在一边做针线活
大叔指着不远的仲山说
春三月，满坡满眼都是金黄的小太阳
不到四点起身，太阳出来前到山上
那里的连翘长得最好，不能采得太狠
要给来年留些余头，留些指望
他说，大田里种的药材
哪里比得上野生的，药性足，药效好
你不要看我们这里穷点，吃的喝的用的
都是最好的东西。我跟你婶子不害热病
采了一辈子连翘，自己没有用过
扶持
朴素的生长包含哀伤灾难
纯净自然，隐喻难以救助的命运
游走时间夹缝，修正固化生活是个漫长过程
有些人要一直扶着，走到终点
有些事要延伸到目标之外
第一书记对自己说，尽力无悔
时间从未放弃每粒误了节气的种子
咬紧一河之源的水，直到每个雨滴
都落进干渴根茎，抓住阳光照耀的间隙
让每缕光都留下，来过的斑驳
我愿意看见你混浊的眼瞳
越过皱纹，透着光亮
温良
荞麦，是小麦间的接力者
这季收割后生发，赶在下一季播种前归仓
把这茬的余温攒起，输送给下一茬
不让疯长野草扰乱田垄的思维
细密花朵，在骄阳下宣言
灿烂了七月天，瞬间点燃靠近者的眼光
坚韧灵魂寄居柔弱身体
温良秉性无须附着冷硬铁骨
黄土塬太孤寂，需要一些鲜活滋润
放逐之心，被轻盈之物牵引
委屈的孩子扑进母亲怀抱
剥落沉重，暂坐柴烟
熟悉气息熔化硬壳，我们都是软体的虫
过事
冷峻的陡峭里，有柔弱温和的光点
荞麦是黄土高原的晚霞
让焦躁，一次次沉进安静
它们灰白的质地，贯穿一桩桩盛大事件
盖房，婚嫁，生子
贵客到家，以及孩子考上大学
全村男女聚在一起
来自三省十八县的分散住户
紧凑成一个大家庭
一家人的吉庆，是全村人的荣耀
不再磨麦面粉，馒头由店家直接送达
荞麦面，要自家人亲自碾磨
饸饹床子要熟练手，亲手挤压
豆芽，红白萝卜丝，油炸豆腐丝，土豆丝
佐餐小菜是五颜六色的陪衬
满满端上桌，空碗空碟子撤下去
流水席面，稳坐不动的桌凳
老韩笨手笨脚给客人敬烟添茶
小韩考上了南京大学
这条塬有多久没有这么欢喜了
卸下重负的身体突然挺直，眩晕得立不住
阳光落在核桃树上，伸出窑脑的枝头
捧出一双双相互倚靠的青果
村委会
风里有草木花香的气味
田野围拥，虫鸣柔和
斑斑点点的亮，描摹村落轮廓
一片通明聚光，在大槐树村委会的院子铺展
繁复每天，从寒风中的躬耕开始
点种，拉蔓，摘心，授粉
成熟脚步从未停息
展叶，绽蕾，坐果，酝酿
信任的力量结出收获的给予
樱桃，甜瓜，乳瓜，西红柿
具体的工作从夜晚开始，每个步骤都不能省略
分拣，装盒，装箱，装车
土地无言，村庄有性格
祖辈的棱角，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磨成木讷
留守的孤老孩童，读不出月光的乡愁
远离与回归，都是割肉的疼
不再宁静，依然纯真
彻夜灯光，点亮祖国万分之一的一角
撑起一片明媚，与星空对话
大地之爱
你辽阔无边的田野，长出粮食水体
制造爱情，风奔涌在坦荡如砥的青苗上
扑面热浪，刺痛欲哭的沙哑
我是睡在你胸膛的孩子
以新生姿态，开启光彩事业
我汲取深井白泉，沉默耕锄
不浪费每滴渗透的源流
我剪下月光的棉纱，给大地盖一床温暖
我以蝶形花瓣翩然于飞
让青豆荚弹跳的籽粒，跳荡起舞
我不会为虫子啃噬的锯齿哀伤
挖空心思，要成全粒粒褐色的成熟
低头聆听，等灵魂回归身体
在浮光掠影的世界，持守初心
安静守望一种，低于万物的永恒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