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三个中秋
孔令建
中秋撞上他的童年,只有吃是欢乐的源泉。一块坚硬的“砂糖”月饼,一只黄澄澄的柿子,一个青幽幽的果柚,在记忆里曾与他眉睫交倾,从此他的人生箧囊里,装满了解颐的欢叫。穷山恶水,天高皇帝远,小山村是呜咽的痩马,那用来止馋的月饼、柿子、果柚,都是母亲沤着大半年的泪汗,输送给节日的低吟浅唱。试啃一口香甜,他笑啊笑,从晨早一直笑到月上中天。他举着与弟妹分得的半块月饼,一直躲在屋檐下咽口水,虽然也曾舌敝唇焦,可是想起母亲的叮咛,他只有苦等那场与佳人的盟约。佳人是明月,是泠泠的银盘,是张九龄的《望月怀远》。那时高空寥廓,辉光四射,乡村檐头上,越鸟巢南枝。终于等到银盘最圆最亮,等到母亲的叮咛结束,他便喃喃祭过月亮,把陶醉一饮而尽,那一夜,他梦里桃花尽放,千般的羊羔美酒,伴他在成长的旅途上蹦跳。从此,年年,他盼中秋,只为吃。
终于等到不为吃了,他内心却储满了乡愁。那年他已离开了小山村,在异乡的城市里谋职。中秋撞入他怀里时,他已是宽肩厚背的壮年。在光怪陆离的层楼下,听北风摧拂枯枝的残声,他辗转翘望,内心充满了对母亲的念想。那时,他记得,依旧是圆月高挂,银芒铺展,不同的是窗牖下的花园,摆满了赏月的佳馔。月饼已不再是昔日坚硬的“砂糖”,而是香气诱人的“双黄”。柿子、果柚、炒螺、饼干、葡萄、鸡肉、鸭肉、猪肉、桂花酒,应有尽有。这些年,他的人生箧囊里,装满了丰盈的琼林美宴。为此他曾长歌过,把笑声寄牧在高天之月。可每每在沉醉之后的半分清醒里,面对江水千隔,夕阳山外山,他的思绪就穿越水之湄,山之壑,触及故园,故园中的杨柳、长青藤、牵牛花,还有牵牛花旁翘首北望的母亲,母亲面颊上的皱纹。月还是那月,可人已不再是那人了——容颜老了!只好在一壶浊酒的余欢里,反复地舌刍着今宵的别梦!从此,他最怕过中秋,只因中秋,他是断肠人!
终于,他不用做断肠人了!时代的高铁正咣当咣当从他的城市穿梭而过,高速路网也四通八达地凌空飞舞起来。他随时可以驾着他的“福克斯”,象一支利箭,穿越渭城的朝雨,穿越汉家的陵阙,穿越苍苍蒹霞与黑夜虫鸣,瞬间抵达他心海里的靶心。靶心就是故园,是母亲期盼的目光。母亲还健在。他最担忧的亊没发生:子欲养而亲不待。幸好,一切都如愿。不如愿的是那年的中秋撞到他怀里时,他的年华已老去,中年的鱼尾纹,正爬上他的眉梢。他与母亲,还有家里的弟妹,第一次聚首在屋前的老榕树下,舒心赏月。昔日异乡中秋的盛宴华筵,锦衣玉食,已褪出了人生舞台。这些年他已回归简淡,用乡村朴素的生活习惯,来养生余年的健康,避开了饫甘餍肥,与由此而引发的“富贵病”。浓极至淡,返朴归真,生命便得泰然。所以那一年中秋,月饼虽有,鸭肉、鸡肉、猪肉、桂花酒虽有,也只是象征性的少许,它们,只用于祭月,用于欢贺时势,献礼岁月。日子一年不同一年,一年比一年有惊喜。谁曾想到,今宵,他也能千里赴归,与老母、弟妹,一起“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在过去,迢遥的路途让他不敢想啊!而今,中秋,不再为吃,不用做断肠人,它只是岁月的驿站,百忙中,让身心休歇下来,斗闲情与家人欢庆,放逸趣向天下人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