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现时,我听到一阵飒飒的风,自天外来。那声音,像豆荚摇铃,玉米秀穗,挟裹着裙裾的虚步,清脆地打在我的心坎上,让我在晨起的惺忪中凛然一惊,知道季节又来轮回了——轮回成一个金钩铁划的瘦字:秋!
每一个季节的轮回,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模式。秋也不例外。她的声音,初起时虽然清脆,清脆如婴儿的第一声鼓腹破啼,喷薄着母胎十月攒积的锦绣与珠玑,但毕竟是从另一个烈焰喷溅的子宫中挣扎而出,她的容颜、衣裙、秀发、锦腰、蛾眉,都带着那个季候的赤霞、毒尘、邪魅、野气。所以杜甫吟咏那个季候的绝句:“炎蒸毒我肠”,还在大地上“夏夏夏”地回响着!那阵飒飒的风,很快就被“夏夏夏”的颂诗声所掩埋,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过,这只不过是她出现时的前奏,就像舞台上的名演员,揭幕上场之前,总会有一阵鼙鼓铙钹之声,铿铿锵锵来铺垫。
但轮回的力量,比巨人的肩头站得更高,比星月的辐射更具穿透性——它压倒性的瓦解与组合,就像分子、原子、中子、质子裂变一样魄力雄强!你瞧,它在集积、攒劲、屯聚,最终化作一枚细小的方形秋,停在山坞水槛,古驿桥边。时光孕育着方形秋的瘦弱,一天,二天,五天……方形秋——她,终于慢慢变得肥硕,丝丝缕缕的内襄支撑着珍珠白的外壳。不久她又自己将自己的外壳啄碎,让内襄羽化而出,散逸成一阵风的形式,去敲打少妇青髻上的珠花流苏,去掀翻深闺少女的织锦长裙;帘栊与帘栊外的婆娑树叶,皆揺揺晃晃与簌簌有声。此时的风,比她初临时第一声吹响的风——那婴孩鼓腹破啼的清亮之音,那豆荚摇铃、玉米秀穗的裙裾虚步,多了一层萧索、一种铺排与渲染、一页华丽的夸张修辞。在这种风的鸣奏下,季节的轮回渐渐宣布尘埃落定,烈夏淡出视线,空调被撂起,遮阳帽束之高阁,袭肘的轻寒已盈盈飘至,令你不堪再寄露野的霜霰;露出颈项与锁骨的纱衣,亦被一袭袭披肩小外套或呢裙所替代……天空开始变得高远,太阳也虚软无力,稻穗黄了头发,禾黍的成熟期逼在眉睫,收割的日期让指尖捻了又捻,挂于墙上的生锈镰刀,早已在磨刀石上抢得乌光锃亮,就等挥刀上阵了,就等那殷实的仓廪溢出笑意盈盈了;此时万木却枯黄了,水也瘦了山也寒了,诗书上的枯藤与老树泊上了昏鸦,古道里裹起了西风飘出了瘦马;独上西楼,只见鸦声暮,寒气重,有月如钩!
——哦,秋就这样瓢泼而来!一如奔洪裂岸,一如裂笛吹云,势不可挡!她那铺天盖地的萧索气势,那巫山云雾般的冷冷神姿,教古今骚客词人,都禁不住因时伤怀,因景寄慨,吟敲出多少脍炙人口的华章妙句!《红楼梦》里林黛玉嗟叹:“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你看,那秋,本是季节轮回的一桌盛宴,林黛玉却借秋遣兴,情之所至,愁绪盈袖!还有那号称“词帝”的李后主,面对异国的秋水长天,不顺触碰了内心的一根根情弦,借一阕《相见欢》:“……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来尽诉乱世的悲情,人生的怅惘,以及命途中韱定不散的千千结……
是的,秋——就这样瓢泼而来了!她的每一次轮回,给人世间造就的,将是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我看,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比方我,此刻,正在笑看着秋的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