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蔡同学

一般情况下，爱情绑架别人的时候，需要揣度一下别人的心智是否成熟，看别人是否顶得住风浪的侵袭，看别人身体上分泌的阿尔蒙，是否像瓜熟蒂落的滴水一样，在檐阶上发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颤音，可爱情绑架我的时候，却没有履行这职责，就直接把我吞噬了！那时我还是个瘦弱的蒙童。在这个阶段所有人的念想里，都离不开爸爸的看护院，妈妈的催眠曲，爷爷奶奶的秋千谣，只有我是个特例，梦见爱情的马驹，驮着她淹然百媚的纤体，把我的天地闹翻，我黄口小儿的血管，为此因为不堪爱情之重而发出了流水断折的声音。

用爱情绑架我而令我发出流水断折声音的人，是她——蔡同学。蔡同学是我刚启蒙读书时——一年级的同学，她扎着两条硬气的马尾辫，柳叶眉，樱桃嘴，醉月脸。夏天喜欢穿白底蓝碎花的短袖衫，和轻纱一样飘溢的的确良裤。她比我武大郎的身材要高出半个头，坐在第一组最后一桌。我坐第二组最前一桌。我憎恨老师这样南北两极的安排，因为我要是想在上课时偷窥到蔡同学的醉月脸，就得很唐突地拧过身子，把眼光背对舞台中心的黑板——这样逆向的举动，简直就像货郎小贩摇起拨浪鼓，惊乍起满街鸡犬牛羊。为了不让同学们发现我的秘密，我只能把脑袋缩入衣领里，隔着衣服用偷瞟的眼神，向正襟危坐的蔡同学快速扫描一下，每一次暖昩的目光触及到蔡同学的脸——那张醉月似的圆脸，我内心就翻起一阵温煦的潮汐，一直到午夜天空的圆月，在我梦里闪灼出银针式的花儿，潮汐才恢复平静……我想我一定是碰上魔鬼了——爱情的魔鬼，我又想我身体上管理着情感的那一根神经，一定是《西厢记》里那个情种张生的托世遗物！张生在普救寺的梨花深院，遇上崔莺莺的目光时叹道：“呀，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于是整个人便“眼花缭乱口难言，魂儿飞在半天！”我很难说我刚刚入学第一眼遇见蔡同学时，有没有张生的触电时间长、中毒深，可我才多大的一个屁孩呀，还滴着妈妈乳汁的肩膀，怎能扛得住来自于蔡同学的“风流业冤！”有时候我真的恨透了蔡同学，为什么别的女孩都没长出一张醉月脸，偏偏就你碰上了前世的托生？这教我如何消受得了！但我更对自己的髫龄早慧与天生的一副情种相感到猥琐、自卑！这样的一种心理状态，注定我只能用偷盗的方式去苦恋蔡同学。是的，偷盗的方式！上课时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偷盗蔡同学的春色，下了课我也只能蹲在桂花树下的叶丛中，用猎人的眼光盯梢着蔡同学与別的女生踢毽子、跳绳、谈笑。放学回家时，蔡同学走的那一段山路像铁轨一样长，又像天上的太虚一般孤静。我玄想我的喉结化作她短袖衫上的一件银器饰物，在她归途中感到彷徨无助的时候，响起我的叮咛，可是，可是，我是贼呀！

贼的日子像一支短笛，唱尽了挣扎的离歌。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连贼都做不成了！山村的女孩，在家长们看来，是夫子的流水，逝者如斯夫！流水懂得画流水的名姓，便是无才之德的满足。蔡同学的命运，钻入了家长们铁定的古规。如果说贼是夜的眼，那说明还有生路，一旦贼去，夜的眼寂灭，那就是心死了。在心死面前，我数度想去女孩山长水远的村落，从家长们铁定的古规中救出蔡同学，让她继续读书，可是终因我的瘦弱，无法战胜心理与年龄的胆怯而败走麦城。

牵愁弄恨断人肠，琵琶一声惊雁落！

记得从前俞伯牙遇钟子期，深夜醉坐幽篁，将满腹心事都付瑶筝。泠泠的七弦一挥，钟子期便敞开的心扉，和应起那千山万壑排挞而出的琴音，从此世间便多了一段“流水遇知音”的千古佳话。后来钟子期死，俞伯牙把琴弦砸断，发誓永不再弹！而此时此刻的我，比俞伯牙失去了钟子期更悲戚无告，心中泠泠的七弦琴，早已一声裂帛，灭寂多日了！

灭寂可能也是涅槃的开端，像鸡蛋花之于冬天的木叶尽脱，当暮春来时，它又蓬勃而举。把蔡同学的爱情埋葬掉，我的人生开始转入了读书养望的书海生涯，从此风轻云淡地渡过了漫漫岁月。三十年后，突然在一个同乡会的微信群上邂逅了蔡同学，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此时的蔡同学，已是四个儿子的母亲，在一家五金厂打工，自称日子过得艰难。昔日令我痴狂的醉月脸，在她发来的照片上，已有老妪的淡痕，美与青春碎裂了，重逢的喜悦也不再掀起我内心的沧海狂澜。彼此平静的述说，平静的倾听，平静的感慨——隔着距离，用微信的说话功能。我提起昔日对她的暗恋，她咯咯笑，问我当年为什么不向她表白，以至她一直蒙在鼓里？我听后差点泪沾衣襟，我知道她在用一种善意的、宽慰的方式，来安抚我，令我此生无憾地面对过去岁月的痴狂。因为以我武大郎的身材与平庸的相貌，是无法与高挑且天生一张醉月脸的她相匹配的，何况当年，她还是个风情不解的髫发蒙童！走过岁月长路、走过漫漫的云烟风雨，彼此都懂得了呵护、懂得了解颐、懂得了接纳。就像蓝天与白云，大海与礁石，在每一次命定的碰撞里，都会有一份温馨的天籁珍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