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膝下有四子,老大我、老二、老三都已成家立业,搬出去各自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惟老四是一块烙脚石,将年迈的母亲拌倒。
老四亦即我最小的弟弟,是个混世魔王。他有个嗜好:打麻将。他打麻将不是消遣日子,而是羸钱图日。他认为打工不如赌搏来钱麻利,所以他的日常生活基本上就是捏着时间,往村后的“大炮鬼”家跑。“大炮鬼”家是个隐蔽的赌窝,客厅、厢房常年摆着几台麻将桌,桌旁搁着五六张藤椅。常看见老四的头颅,擎在藤椅上滴溜溜转,亮闪得跟五百瓦的电灯炮似的。母亲会隔三差五,扑到“大炮鬼”家,扯着老四的耳朵,试图想将他拉回到她的监管之下,像小时候老四的每一次迷路,母亲都能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带到回温暖的家室中。可是长大了的老四,是个倔球摁不进夜壶的货,他已经不再恭听母亲使唤了!也许是老四沉迷得太深太久之故,任何的外力都不能使他回到从前。包括老四媳妇的打闹、责骂、与最后的分道扬镳。母亲对老四这堆扶不上墙的“狗屎”,算是彻底绝望了,现在,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帮老四再讨回一个媳妇,以期她百年之后,她的心肝小儿,能有个伴儿一起抡马勺。
可是,帮一个离过婚的混世魔王再续姻缘,谈何容易!何况,老四这些年十赌九输,家穷得像狗舔一样。铁头村有个寡妇,比老四大一岁,模样儿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走路有点左撇,人家不嫌老四是条赌棍,居然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惟一不满的就是老四家的住房,不是现时农村流行的洋楼,而是黑瓦黄泥砌就的茆茨之舍,难有容膝之安。寡妇对媒婆放出了话头,啥时砌好洋楼,啥时就跨门搭伙过日子!
七十岁的老母亲一听,总算有只鸟肯钻芭茅草堆成的鸦窝了,就像脸上开个酱油铺一样,笑盈盈跑到我家、老二、老三家商量,要我们匀一些钱银出来,帮老四筑新楼。我、老二、老三都是“打工一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虽然我们对老四成见很深,但也不能抱着黄鹤楼看翻船,只好倾力而为。左腾右挪,总还是差着那么一截儿数目。七十岁的老母无奈之下,只好把袖子一撸,决定亲自去帮人打零工,赚些碎银回来,一块儿一块儿将数目凑齐,以完成她的筑新楼之梦。
老母亲口袋里揣着小糖块、花生米,从早到晚,村头寨北,凡见有扎着棚架的工地即踅入去盘问,见了工头的小孩,就赔着笑脸撒糖块和花生米,目的是想博取家长同情,以图行个方便,匀给她一星半点的活计干。人家见老母亲桑榆晚景还出来熬苦,均一一表示婉拒。老母亲不甘心,披起旧灰布衣裤,穿上青布千层底农家鞋,挑着一副旧簸箕,主动帮人家把砖头、沙浆从地面担上三楼工场,母亲雄纠纠气昂昂地对工头说:“俺干不了活儿就不要你的钱!俺年轻时干田头活是个砍掉树儿捉八哥的厉害角色呢!”工头正好缺人手,试了大半天,见母亲干活儿确实是屎壳郎爬竹竿——节节高,终于答应她留下来,每天70块钱,不包吃。
我从一个远房兄弟那儿得知母亲出来打零工,在电话里头又气又难过地对她说:“娘,你苦了一辈子,还没苦够吗?这挑砖头、担沙浆的活计,年轻人都受不了呢,你就不怕闪断了你这把老骨头?你快快回家享福去,你容我再跟兄弟们商量商量,娘,你放心,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你圆这个盖楼梦!”
可是母亲知道我们已是涸辙之鲋,再也不肯拖累我们,照旧固执地擎着老迈的腰身,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到各个工地扛砖头、挑沙浆,用宽厚的胸襟,包容着她这个令她彻底失望、但又不肯放弃的堕落儿子,竭力在她有生之年,为他撑出一片美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