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刘二人的车辆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有人相送,按照以往,致仕官员总会有人来送别的,特别是鼎鼎有名的内阁大臣,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同乡袍泽更是会来,想必是官员们惧怕刘瑾,不敢出来送行。周遭老百姓有认得他们的,见此情景,不住的摇头叹息,却不敢多言多语。朝阳门渐渐恢复流畅,林生叹道:“前车之鉴,后车之辙。我辈皆为浮萍,是随波逐流,还是力挽狂澜,当真不清楚,不得不小心呀!走,我们去城外看看!”
我们并没有尾随谢刘二人,而是出了东直门,绕了一个圈子,从岔路口,走到了他们前面的一个小树林中,这样便可以暗中看到官道上的情景,我暗自佩服林生,心思缜密。
不多时,谢、刘二人车马便迤逦而来。二人看上去谈笑自若,并未因为无人相送而觉得尴尬。只听谢迁道:“刘兄,你我少小离家老大回,如今可谓鬓毛皆白,此番回去,刘兄有何打算?”
刘健道:“我已经出外做官三十余年,思念家乡,如今身子骨还好,可以到处走走,然后闭门休养,把这些年的经历写出来,也算是给后世一个交代。谢兄又有何打算?”
谢迁道:“我身子骨不如刘兄健壮,只能在家,嗨,这些年也没有读过多少书,自然回去就是读书。和年轻人交往,遇到合适的人才,自然还是要推荐给朝廷的。”
“你二人好生自在,说走便走了!”有人远远喊道,谢迁、刘健都是一愣,却见李东阳骑着马飞奔而来,身后只跟着一个随从。
林生笑道:“咱家就料定他回来,如今果然来了!”我记得牟斌当初走时,也是李东阳派人相送。如今亲自赶来,想必是割舍不掉这些年的交情。
李东阳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谢迁、刘健却收敛笑容,勉强拱手道:“李大人,您来了!”
“谢兄,刘兄,你们还在怪罪我吧!”李东阳擦擦汗还礼道。
谢迁白了他一眼,道:“您是内阁大臣,我们都是平民百姓,如何敢怪罪?”李东阳摇摇头,道:“我也是身不由己,也想一走了之。只是,嗨,如今我在内阁,形同虚设,难过得很!”
刘健冷笑道:“这也是你咎由自取!若是当初和我们一样,坚决要求皇上马上处理八虎,如何会有今日?”
谢迁道:“想必是你和八虎有勾结,弄些玄虚,推托几句,故意害我们的吧?”李东阳急忙摇头,道:“谢兄,刘兄,你们是误会我了,我和八虎如何相熟,别忘了,我也是签字,并且要求辞官的!”刘健呵呵冷笑,道:“你可真会演戏!谁知道你背后做了什么?”
李东阳欲言又止,而谢迁更是决绝道:“刘兄,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休得再和这个小人啰嗦,于事无补,别忘了,那个人给我们设定的时辰,此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若是晚到了,我们连晚上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刘健点头,大声道:“我们两个糟老头子,惹不起东厂、锦衣卫的大爷们,谢大人回浙江,我自回洛阳,你们若跟着,尽管来吧。”那谢迁乃是浙江绍兴府人,刘健则是洛阳人。李东阳听了,连连拱手,竟然流下泪来,而谢刘二人互相拱手,道声珍重,竟然扬长而去。
李东阳立在那里,呆呆发愣。我能猜出他此刻的心情,两位默契的同僚离开,内阁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整个中官对峙,而且内阁将会遍布刘瑾的爪牙,可知他将会处于怎样的境地。我不禁为之担心,却不敢说话,李东阳缓缓走了几步,寒风吹起他的胡须飞扬起来,许久,那仆人上前道:“老爷,我们该回去了!”李东阳声音哽咽道:“老天是知道我的清白的!走,李成,我们回去!”说着,又冲着谢迁、刘健二人远去的背影,深施一礼。
李东阳主仆二人重新上马,调转马头回奔京城,林生啧啧称赞,对我说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天下三贤相。如今只剩下这位东阳先生,只怕会过一段难过的日子了。”我甚是不解,道:“既然皇上留下他在内阁,说明皇上还是信任他的。”林生一笑,道:“不是皇上信任他,而是刘公公信任他。”
“刘公公也希望大明好,这么有才华的人,怎么能轻易放走,何况这位东阳先生,非常识时务,这比那两位强多了。只是可惜刘公的果断和谢公的能言善辩,若能和李公的谋略想匹配,大明江山何愁不牢固!”
我心想:“这林生虽是刘瑾门下,却有着公道之心,只是三公若在,就是八虎不存。官场之险恶,确实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理解和驾驭的!”
忽听一阵马蹄声响,又是一伙人来到这里,和李东阳正好遇到。只听一人道:“东阳先生,您怎么在这?”那声音听起来极为熟悉,正是那小马公公,我吃了一惊,他可是逃犯,林生一喜,道:“今日果然没有白等,这么大的人物终于来了!”
这些人纷纷下马,李东阳道:“马公公,您怎么在这?”小马公公似乎叹了口气,道:“林生那帮家伙围住锦衣卫,若不是他们救咱家,咱家此时只怕在大狱里了。”李东阳还有开口,林生一拍我后背,一跃而起,笑道:“小马公公,别来无恙,咱家来了!”
林生身形极快,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过去,同时而起的是另外两名侍从,我们的出现,让这些人大吃一惊,李东阳略微一愣,没有再言语,却是尴尬万分,而小马公公戴着毡帽,冷冷地看着我们过来,道:“想不到你在这里等咱家!”
林生呵呵一笑,道:“咱家也没想到,你还会在城里!咱家原本以为,你会混在谢、刘两家人当中,但你没有,而是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佩服,佩服!”
小马公公瞄了我们四人一眼,道:“大路朝天,各走各边,怎么样,老林,你不会真是想抓咱家吧?”
林生脸面一寒,道:“咱家是东厂太监,奉刘公公和丘公公之命,捉拿马敬!”
小马公公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家就不必客气了,只是李大人和我们没有干系,是不是让李大人先走?”
林生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李大人不过偶遇而已,阁老大人,您可以先走了!”李东阳环视一周,满脸无奈之色,却不得不一言不发而去。
夕阳西下,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对方包括小马公公是五个人,而我们是四个人,林生以前说过,小马公公不会武功,那么我们就是平手。
对方四人都戴着毡帽,看不清面容。林生轻咳一声,道:“小马公公,你想去哪里?”
小马公公冷笑一声,道:“去哪里,还不是你林公公说的算!”林生笑道:“其实你我也算是兄弟,往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老兄手伸得太长,管了不该管的事情。如今刘公公得势,咱家做下属的,必须服从!”
小马公公呵呵冷笑,道了两声“好”,手下四人突然暴起,明晃晃的钢刀直挺过来。我几乎下意识拔刀在手,闪身侧过,却见林生身形如旋风一样,迎了上去,长袖如练,早把两人的刀缠住,用力一甩,那两人钢刀脱手,人扑通摔倒,再要挣扎坐起时,林生一展袍袖,那钢刀顿时又飞了回来,“噗噗”两声,两人中刀而亡。
我吃了一惊,这林生功夫好生了得,而另外两人,早被两名侍从用刀抵住咽喉,林生瞧了一眼,高声道:“留着何用?”两名侍从手起刀落,砍杀二人。小马公公面色苍白,他自然没想到,片刻之间,手下四人皆被杀死,伏尸在地,林生缓步上前,吟吟笑道:“小马公公,你是和咱家回去,还是自行了断?”小马公公喘了一口气,道:“当真不讲情面?”林生道:“咱家已经放过你一次,你难道不懂吗?”小马公公盯了他一眼,突然从怀里取出一物,对准林生,“砰”地一声响,林生身子略晃了晃,竟然倒地,我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去,那小马公公看见我,又是“砰”地一声响,一道火光快如闪电,我下意识地用刀一挡,火光打在刀面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小马公公厉声道:“你们再靠近,就是自寻死路!”我头一次看见这种物件,乌溜溜的管子,冒着青烟,一股硫磺味,迅速蔓延开来,我下意识地躲过一旁,两名侍从试着要上前,小马公公看着我,道:“不要逼人太甚!山水有相逢,指不定哪天形势又变了呢!你们还不去看林公公,他还有救!”他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后退,上了马,掉头便走。
我们没去追赶,而是赶紧去看林生,林生倒在雪地里,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呼吸微弱,前胸一片血迹,两个侍从低声说了几句,我没有听懂。我撕开林生衣服,发现左胸几个血窟窿咕咕冒血,万幸没打在心口,林生心跳仍在。我忙从怀里取出常用的治疗伤口的药膏,给他抹上,用布缠好,又取出一小壶药酒,给他灌下。这些都是我日常常备的,不想今日倒用上。然后比划着,对两个侍从道:“赶快回城!”
两个侍从在我忙碌的时候,去小树林砍了几根树枝,撕开那些死人的衣服,绑成担架,听得我呼喊,便过来,把人抬上担架,架在肩上,快步前行,我骑着马跟在后面,那林生忽然睁开眼,看见我们,嘴里咕哝一声,吐了一口血,又昏了过去。
我们急三火四回到锦衣卫,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廖建忠、张忠等人都在镇抚司,张忠是来等我喝酒,与廖建忠谈笑正欢。见此情景,都是变了脸色。廖建忠一面询问事情经过,一面快速安顿好林生,唤来锦衣卫医官看病,又让人去东厂禀告消息。
是手铳打的!医官解开林生衣衫,看看伤势,告诉我们,手铳威力原本不是太大,只因为太近,都打在了林生的前胸,若按照林生的本事,完全可以避开,是他大意了。
大明有神机营,用的都是火铳,威力远远大于此。手铳用的火药,加上铁珠,十步之内杀伤还可以。想那小马公公和林生近在咫尺,如何不伤?医官看了我的包扎,说倒可以,伤口不会溃烂,只是铁珠还在体内,必须取出来,否则铁柱嵌在肉里,伤口难以愈合,从里往外溃烂,必然致命!
不多时,那东厂伍刚领着东厂的医正过来,医官赶紧又说了一遍,伍刚道:“那就开刀取出来!”医官道:“如果开刀,怕是伤口越来越大!反而不利!”
我记得医书上讲过,体内有铁质异物,可以用磁石,当下说道:“不妨找来磁石,或许可以吸出来!”医正点头道:“此法虽好,只是未必能吸出来,铁珠太大,一般磁铁吸不动。”
大家顿时一筹莫展,眼见林生气息微弱,医正道:“各位大人,快些商量办法,否则公公性命难保!”众人齐齐把目光落在廖建忠身上,伍刚道:“廖大人,还是您来拿主意吧!”廖建忠想想道:“你们先退下,伍刚、张忠、张英,留下来!”
众人退下,廖建忠道:“张忠架林公公左臂,张英架右臂,伍公公侧面端个盘子,我试试用内力把铁珠逼出来!记住,一颗都不能少!”我们赶紧照着做了,让林生盘膝坐在床榻上,我们各拉着左右臂,伍刚端着盘子站在一旁,廖建忠亦是盘膝而坐,坐于林生身后,但听左耳边劲风震荡,廖建忠呼地一掌,击在林生后背,却又顺着后背一抓,顿时又卸了不少掌风。林生身子向前,头一扬,但听几声脆响,那铁珠果然被震了出来,掉入盘中,只是林生“哇”地吐了口血,呼吸却是畅快起来。
好功夫!我忍不住心中叫好,廖建忠却迅速下来,手指飞点,封了林生胸前几大穴道,止住流血!
待到这时,廖建忠方才示意让医正、医官入内,我们到后堂歇息,我才发现廖建忠额头是汗。伍刚和张忠连连称赞廖建忠好功夫,廖建忠摆摆手,说声“惭愧”,一面找来毛巾擦擦汗,一面对我道:“张千户,东厂的伍公公、张大人都在,你把事情经过说下!”我刚要讲,他又叫来书办做纪录。
我把张忠送我宅子的事情隐瞒下来,只是说自己到城中办事,遇到林生,一同观望谢迁、刘健离开京城,不想遇到李东阳和小马公公,因马公公是钦犯,林生带着我们上前缉拿,不想中了小马公公的枪。
张忠听了,呵呵冷笑,道:“李东阳好大胆子,竟然勾结马敬,此事必须告知刘公公。”廖建忠道:“李大人和谢、刘两位大人同朝为官,又一起进的内阁,于公于私都该相送的,至于马敬,想必是偶遇吧?是不是,张千户?”
廖建忠说着看着我,我自然明白,道:“李大人怕人多看见不好,也是出城相送的,却被谢、刘两位大人一顿奚落。返回途中,遇到了马公公,没说上几句话,我们便到了。林公公说,此事和李大人无关,让他回去。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了。”
伍刚道:“如张千户的话,李大人和此事并无关系,但禀告各位公公是应该的,待林公公醒来,一问便知。不过,林公公伤势严重,不易移动,暂时安置在锦衣卫,还请廖指挥使担待。”
廖建忠一笑,道:“伍公公言重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和林公公还是朋友,只要林公公能早日康复,在锦衣卫哪里都可以。张英,你是镇抚司千户,由你来安排。”我连忙称是。
伍刚笑道:“如此先谢过两位大人了!安置在哪里,悉听尊便。只是林公公的两名侍从都是哑巴,改日,东厂会派人过来伺候!”我心猛地一沉,今天我分明听得两人说了几句话,如何会是哑巴?
我目光略带狐疑地看一眼廖建忠,他并没有理会,只是和伍刚说话。待到后来,伍刚和张忠都要离开,我们一起相送。临走时,张忠冲我眨眨眼睛,道:“后会有期!”我明白他是约我喝酒的事情,看来今日是不成了,我点点头,拱手送走他们,待回头时,廖建忠正盯着我看。
“你收下是对的!”廖建忠听我说完后,对我说道:“既然你肯告诉我,我也实不相瞒!所谓宫中八虎,不过是貌合神离,此一时一荣俱荣,彼一时未必一损俱损。八虎当中,以刘公公为首,最为权势,其次是丘公公,最有心机,第三才是张公公,最有远见。所以,有些事情,我觉得和你说说也好!”
廖建忠拉我坐下,又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轻声道:“我是张公公的人,这个毋容置疑,而你的身份,他们也摸清楚了,知道你和张公公并无亲戚关系,只因为你的祖父救过他的命,他出于感恩,才让你做了锦衣卫。所以,他们觉得有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