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了凡抬头看看廖建忠,额头满是汗珠,脸色憋得通红,半天方才笑道:“记得当初我们入锦衣卫的时候,在关帝爷爷像前,发过誓,敢作敢为。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季某没有啥可说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俄而看见我,笑道:“廖大人,你不会笑话我的见识,不如这位年轻人吧?”廖建忠微蹙眉头,看看他,道:“人的志向是不一样的,他是懵懂少年,你却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虽然我们的政见不同,但季百户从不畏惧生死,一直是我们心中敬重的楷模。”季了凡摇摇头,道:“哪个人不怕死呀,上有老,下有小的,季某也是平常人,也想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可我没那么大心胸,接受不了黑白无常。弘治爷在世的时候,我们虽然受压制,但心里痛快,短短半年,你廖大人是精细人,看看又是什么状况?由坏变好难,由好变坏易,季某认命,但不服输。”廖建忠不觉一震,想要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瞧着季了凡一脸严肃,和昔日总笑嘻嘻的面容大相径庭,不觉多了一份尊重。
林生叹了口气,道:“季了凡昔日便与司礼监王岳、御马监马敬勾搭,图谋不轨,东厂早已知晓,如今奉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之命,即刻收监,勘查清楚,再行处置!”
季了凡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我是不想更多兄弟倒下,所以没有动手。我和王公公、小马公公交好不假,若说图谋不轨,只怕是欲加之罪,罢了,季某既然留下来,那我就和你们走一遭!”
冬日里的阳光暖暖的,沉睡一夜的北京城,逐渐恢复了生气。连日来的大雪,粉饰了这座城市,同样也限制了人们的出行。瑞雪兆丰年是文人墨客对未来的憧憬和献媚,但对于习惯城市生活的人们来讲,他们还是希望看到阳光。临街的人们打开了院门,收拾着院落。瞧见了左邻右舍,彼此间刚要寒暄几句,却被顺天府的衙役,统统撵回了屋。从慌乱中惊醒的人们,惊奇地发现,满大街,都是官差。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回巡视,警告着偶尔出现的行人,今日禁止上街,而各处城门统统戒严,内外隔绝,只有飞过的乌鸦,才能从城市上空掠过,这一天的开始,便是紧张的一天。
普通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能猜出有事情发生。而我知道此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却不会知道下一件事会怎么样。此刻,我穿着崭新的蟒袍,带领着我的属下们,浩浩荡荡,奔往城西,去捉拿钦天监监正杨洪及其家眷。
此时,我知道,朝堂之上必然是一番唇枪舌战,三位阁老以及那些文武百官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殿外将是虎视眈眈的东厂和锦衣卫,随时准备抓人。我只在仪銮司做了一个月,对于廷臣印象很模糊,他们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好脸子,这一点,确实不如宫中的太监们,有时他们看上去是那么随和和热情。昨晚原本是廷臣驱逐八虎,经过刘瑾等人一夜的痛哭,变成了今日的捉拿廷臣,局面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变幻莫测。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寒冬腊月的北京真是冷。
而我其实不冷!锦衣卫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刚刚升任了千户,随即便被要求负责北镇抚司,当然顶头上司依旧是廖建忠。而薛申也被提升为千户,却是负责南镇抚司,据说南镇抚司是负责锦衣卫法纪和军纪的,但明显权力不如我们这里。要知道薛申是皇太后的亲戚,这样的安排,属实出人意料。北镇抚司有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未必能指挥得动,因为它另外一个主人,是皇上。
而我也感觉到几分沉重。我做了千户,可以管许多人,廖建忠给我派来了两位百户,其中一位竟然是陆松,还有一位是谷大春,他也刚刚升任百户。宁博阳被提升为总旗,带领我原来的部属们,成了我贴心的人。而让我沉重的是,哈代被抓了起来,既没有押在诏狱,也没有押在了东厂,而是被关押在昔日西厂所在的昭义堂。
这个消息,是我临出发去包小柏那里取蟒服的时候,他告诉我的。我很惊讶,连问为什么?包小柏说:“东厂三位公公的事!”我更是一头雾水,包小柏道:“你那个兄弟,是唯一的证人,这件案子不破,恐怕凶多吉少,他一时难已全身而退。”
我连呼“冤枉”,说哈代根本不可能是凶手,包小柏一笑,道:“这就看你本事了,要么找到真凶,要么找到更有权的人,案子真凶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我彻底懵圈,把纪录薄给包小柏看,包小柏倒是挺认真地看了看,说:“这个凶手,应该是我们都认识的人,但我还不敢肯定,你先忙你的正事,回来再说!”
临走时,包小柏恭喜我做了千户,但他说话的时候,不是那么热情,甚至他的目光里,多少有些冷淡,这让我有些惶恐,抓人紧迫,我匆忙离开,心里一直在想,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常年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他知晓那么多事情。
一群乌鸦在头顶“呱呱”乱叫,宁博阳从后面骑马过来,道:“千户大人,前面就是杨洪的家了,我们该怎么办?”我扫视一圈周围,这里虽然是城西,大都是低矮的民居,远远不如京城别处热闹。大街上几乎没有人,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同样派人过来,让人惊讶的是,夏雨春负责这里。
宁博阳对于我做了千户,大为高兴,原本以为我会是一级一级往上升,不想我被皇上钦点,做了千户。他少有的恭维我,甚至和原来那帮兄弟说,准备请客,庆祝我做了千户。
当我提及哈代时,宁博阳却很冷漠,说:“被东厂盯上了,确实很难脱身。”待听我说想去救他时,宁博阳撇撇嘴,道:“三位公公可是东厂的眼中钉,肉中刺,其实他们死了,不知多少人高兴呢,所以,这案子没多少人上心,所以救哈代,一时怕是很难。不过,他也吃不了什么亏!”
我叹口气道:“虽然如此,我们毕竟是他的兄长,更何况,我做了千户,属下的事情,不能不管!”宁博阳一笑,道:“听说钱公公那里有门路,不妨去试一试?”
“哪位钱公公呀?”
“你忘了,我们锦衣卫里钱大人的兄长呀!”我一震,他说的是钱通的兄长钱宁,现为内监司太监,道:
“他不过是内监司的太监,哈代的事情,他怎么能说上话?”我想起昨晚邱成的话,宁博阳一笑,压低声音道:“钱公公虽不如那八位公公势力,但也深受皇帝信任,我看你试一试吧!只不过,要花些银子!若是张公公肯帮忙,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张公公一向不热心这些俗事,而且严厉,一般人可不好接触。”
宁博阳说着,目光四处看看,仍旧低声道:“你目前得势,像今天这样去抄家的事情少不了要做,我们可以乘机取些!”
我脸一热,我曾经收过不少官员给的钱,当然数量不多,我也为他们办了事。这些钱我没有留下来,分了一半给包小柏,另外一半,和属下们吃吃喝喝就用了,也给舒儿买过上等的衣物,只是没有来得及给她呢。如今宁博阳提起,我有些讪讪的,低声道:“这事做不得,大明律很严的!”宁博阳嘻嘻一笑,道:“我们又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苦命的兄弟。你慢慢就会知道,大明的官员,不都是你想的那样清廉,你以为诏狱里关的人,都是好人嚒!”
我哑然一笑,宁博阳又道:“哈代是锦衣卫门下的小旗,按说,廖指挥使出面,应该是名正言顺,只是你也清楚,你和廖指挥使都是张公公门下的,而张公公恰恰和钱公公不和,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禁笑道:“你都说我是张公公门下的,我怎么能走钱公公的门路?”宁博阳眼珠转了转,道:“事在人为,举足轻重的人有时候是办不了小事的,正如我们这些小人物,办不了大事一样。不过,几年之后,这话未必是对的!”
我一直觉得宁博阳很神秘,而且廖建忠也和我说过,要提防宁博阳,但我们是结义兄弟,这份心思还是差了许多,眼见有人领着夏雨春来报事,我只能点点头,道:“等办完这趟差再说!”
昨夜锦衣卫下了文书,顺天府便封锁了这里,夏雨春更是万分积极。他远远瞧见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却又很快堆满笑容,未等别人开口,他深施一礼,道:“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夏雨春参见锦衣卫千户大人!”
我见他弓着腰,急忙说道:“夏指挥使,我们也算是熟悉,不必多礼,前面情况如何?”
“回千户大人,今日卯时,杨大人,不,杨洪从钦天监值宿归来,从早市买了些食物,就回家了。按照惯例,他辰时会再次出发!”
“嗯,既然如此,宁总旗,速带领各位弟兄,把他家围上,夏指挥使,你的人封锁街口,我们这就去抓人!”
杨家只不过是临街的五间小房子,庭院不大,院墙低矮。院中种了一棵柳树,正是寒冬季节,光秃秃的。房顶的烟囱已经冒烟,我们毫不费力地就闯了进去。本来想各个房间同时闯入,但我想起廖建忠说过,他家有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忽然有些于心不忍,问准杨洪居住的房间,示意宁博阳叫门。
门开了,一位穿着朴素的女人,打开了门,她的面容端庄,虽然打扮普通,却有几分姿色。宁博阳举起腰牌,道:“锦衣卫来此办案,要见杨洪杨大人!”妇人并不慌乱,道:“我丈夫刚刚当值回来,正在休息,几位大人,可以到书房一坐!”
宁博阳摇摇头,态度生硬道:“我们奉命行事,任何人不得阻拦!”说着,便往里间闯,我低声道:“不得莽撞!”大家还是涌进来,四处看看,不觉傻了眼,这里只能用四壁徒墙形容了!杨洪正在书房里闭目养神,我们突然进来,他吃了一惊,猛然惊醒,瞧见我们的装束,顿时明白。他站起身来,咳嗽几声,瘦弱的身体颤抖了几下,他两只眼睛布满血丝,一看昨晚就没有睡好,他捋捋胡须,冲我们拱拱手,道:“几位大人,容下官洗把脸,穿好官服,便和你们走!”
宁博阳看看我,刚进来时,我便觉得这里寒酸,细细打量,也确实没有什么物件,可见这家主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心中有几分怜悯,也许是我总能遇到大富大贵之人的缘故吧,而这位杨大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当下点点头,道:“可以,既然杨大人知道我们为何而来,我们也不难为你,我们去书房等你!”
说着,只留下宁博阳在身边,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我信步进了书房,发现这里很小,但书籍堆得满满的,墙上还挂了一幅画,是寿星送桃,极为普通,我心中大疑,杨洪一定是读书人出身,通过科举做的官,怎么能挂这种画。而书案上同样堆放着书籍和笔墨,我瞧见有张纸写满了字,似乎没有写完,那字迹刚劲有力。
待我看了一下写的内容,吃了一惊,竟然开的药方,确切讲是补药方,只是药材不是名贵的人参鹿茸等,取而代之的是平时再普通不过的青菜。
我心中好笑,宁博阳以为我发现什么重要物件,赶紧过来,我把清单给他看,他皱皱眉头,道:“这是菜谱吗?”我不禁大笑,道:“这是药方,比如说萝卜通气,生姜辛辣!”宁博阳撇撇嘴,道:“我忘了,你以前是郎中!”
不多时,杨洪穿戴整齐走了进来,道:“两位大人,我们可以走了!”我很纳闷这里的一切,不禁问道:“杨大人,您开的可是药方?”杨洪道:“下官有八十岁的老母,本该和儿子颐养天年,怎奈下官家贫,有惦记老母身体,便找来一些医书,自己研究,用这些平时能够买到的东西,调味好,给老母服用。”
我点点头,道:“早就听说杨大人是个孝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杨洪摆摆手,道:“老母一生吃了太多苦头,做儿子就该孝敬母亲,此乃天经地义的道理,孝子贤孙都是外人给的,和我无关。”
宁博阳听了,讥笑道:“杨大人,你自己犯下的罪,只怕会牵扯到你的老母亲和家人,既然有这份孝心,又何必如此呢?”
杨洪哈哈一笑,道:“上天有道,日月穿梭。人间有义,善恶自清。太祖皇帝借鉴前代宦官干政,早已立下‘内侍不得干政’的规矩,当今皇上幼冲,被八虎蒙蔽,但我们做臣子的,不能坐视不管,这也是臣子该做的事情。”
他说的颇为慷慨,我瞧着时辰不早,打住他道:“我们不过是奉命带杨大人去镇抚司,您有什么话,等到那里再说吧。请吧!”
杨洪倒不客气,大步往外走,迎面碰到杨夫人,她端来一碗姜汤,柔声道:“相公,请您喝下姜汤,暖暖身子。您当值回来,还没有吃饭呢!”
杨洪接过姜汤,道:“母亲大人可喝了?”
“母亲还在休息!”
“好,待母亲大人醒来,你一定要喂给她喝。我就不去辞行了,母亲大人若是问起,就说我出差去了外地。”
“相公放心,母亲和孩子都有我来照顾,你要多加保重!”杨夫人深情款款,话语却是平常。
我心中感叹,杨洪此番去镇抚司,只怕凶多吉少。
我们出得杨家,大街上不少街坊邻居冒出头来观望,杨洪昂首向前,杨夫人跟在身后,夏雨春看见了,一摆手,两个捕快提着刑具向前,想要给杨洪戴上,我摆摆手,制止道:“这些用不着的。”杨洪看我一眼,略一点头,这时,从后面跑上来两个孩子,抱着杨洪,连连叫喊:父亲!
原是杨洪一双儿女,年纪都在十岁左右,声音里夹杂着哭声,让人听了,有几分不忍,杨洪抚摸孩子的头顶,缓声道:“华儿、青儿,父亲去趟衙门,办些公事,你们不要这样!”年纪稍大的华儿道:“父亲,您在骗人,往日您出去,都是一个人,今天来了这么多叔叔,肯定有事,您要多保重呀!”杨洪大笑,道:“父亲的好华儿,你也是大孩子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帮着妈妈做些家务,带好弟弟,孝顺奶奶!”
杨夫人走过来,拉住两个孩子,道:“相公,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他们的,你,你也多保重,过些日子,我去看你。”杨洪点点头,杨夫人又看看我,深施一礼道:“这位上差,请您多加关照我家相公!”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看看时辰,道:“出发!”夏雨春跑过来,道:“千户大人,按规定,需要抄他家的!”不远处的宁博阳也冲我点点头,我摆摆手,道:“家徒四壁,我们还能抄些什么?回去!”
夏雨春大声说了一句:是!早有人牵过马来,我翻身上马,瞧着四周的老百姓,心里说不出的烦乱,匆匆扫视一眼众人,却看见人群中平六哥和舒儿都站在那里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