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驾崩,对外说身体久病,医治无效。这我信,但我一直怀疑是那药丸的缘故,但我不敢讲,还是很小心地在北镇抚司做差。只是弘治皇帝离世那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传闻不少人看到云中若隐若现许多神龙盘旋,大家对于这位好皇帝的离世,都很痛惜,特别是他临终的时候,特意吩咐太子、阁老们,只停灵柩二十七天,天下人戴孝,二十七天后,一切恢复正常,官府不得对民间婚丧嫁娶进行限制。云贵川等偏远地区的督抚,不必进京哭丧,各地藩王亦是如此。
这道旨意,让许多人落泪。而太子和阁老们坚决执行,我们在宫中守卫了二十七天,常常远远望见文武百官哭晕在灵柩前,而太子一脸悲切,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扶着虚弱的太后,在僻静处走动,而宁溪一身孝服,围在太后左右。我常想,太后赢得弘治皇帝的宠爱,但皇上年仅三十六岁便离开人世,虽然贵为太后,但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有时候让人也觉得压抑。
而我那时候对太后的同情,却抵不过二十年后,太后更为凄惨的遭遇……
三位阁老虽然天天都来守灵,但从他们悲伤却不失严谨的脸上,我们依旧可以相信,大明依旧要正常运转……
六月,伟大的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葬在了京西泰陵,至此,一位值得后辈歌颂的皇帝,告一段落!
新皇登基,年号正德,万象更新!这是我们所有人不由自主想到的。而我们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会将大明朝带向何处?
许多人说,这位皇帝极为聪明,做东宫太子的时候,尊敬师长,善待臣下。而且过目不忘,文章典籍张口即来,更加厉害的事,他对于学习外番语非常热情,而且很快便能掌握,什么乌斯藏语、葡萄牙语、倭语、蒙古语等,甚至饶舌的阿拉伯语,都运用自如,这让我们更加有信心,相信这位正德皇帝一定会继承孝宗皇帝的睿智英明,让国家更加繁荣富足。
胡海三说过,大明王朝有位宣德皇帝,深得祖父太宗皇帝的青睐,文治武功样样精通,把大明治理得风调雨顺。虽然如此,但宣德年代,依旧有皇叔汉王的叛乱,而且这位宣德皇帝,最大的喜好竟然是斗蛐蛐,所谓促织!并且这种风气,让天下为之效仿。我常常不解,那种小儿玩的游戏,达官显贵为什么会那么上瘾?多年以后,我渐次明白,每个人的身份地位是不同的,环境也是不同,但人的天性是一样的。处庙堂之高,则思江湖之远;处江湖之野,则思庙堂之忧。
如今,正德皇帝上位,他能带给我们什么?
大明朝廷依旧是三足鼎立,皇帝、廷臣、内侍,这也许将是大明永远也解不开的套路,相互制约,相互发展。弘治皇帝留下了谢迁、刘健、李东阳的内阁,王岳、范亭的司礼监,锦衣卫要么听命于内侍,要么效力于廷臣,像一个小丑一样,而廷臣和内侍则是舞台上的生旦净末,演绎着各自的精彩,而皇帝似乎永远是个看客,只不过他这个看客,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求替换戏的主角。
这当然是我后来才体会出来的,虽然皇帝换了,可我依旧是锦衣卫,虽然一年之后,我一跃而起,但此时此刻,我还是正德王朝普通的锦衣卫。
七月,锦衣卫果然换了指挥使,却不是钱宁,而是姓石的人接替了牟斌,出任锦衣卫指挥使,据说他是刘瑾的人,听说钱宁气得牙根咬咬着,也无能为力。而谷大用公公全权负责了东厂,东厂名义上由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负责,据说此人已是四朝元老,为人沉稳,与世无争,多次调离京城,却也很快能回来,从不挑事,却能赢得大家的尊重,特别合适皇上,一些陈年典故,张嘴就来。刘瑾公公实际上操纵着东厂,但他更大的目标是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只是现在还是王岳公公,王岳公公和文臣走得近,而且深受先皇器重,虽然对于厂卫不是太热心,甚至都没和新君建议安排自己的人,但他的地位还在,一时动不了。其余公公各有其职。张永公公依旧负责神机营,听廖建忠说,张公公本来可以做别的更大权力的内官,而他坚决推迟掉,只是把自己的两个兄弟提拔上来,却还在京师外任锦衣卫千户。
廖建忠升任锦衣卫指挥使签事,算是提升了一级。而他还挂着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头衔,慕容钊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同知。
至于季了凡、钱通等人都升了千户,小马公公也一跃而起,做了御马监太监。花十春、顾大有、吉茂通以及岳自谦自然也成了千户,而且很快便被调离镇抚司,让季了凡到我们这里,负责诏狱。
我依旧是总旗,依旧带着宁博阳、哈代两个小旗,只不过,廖建忠把我们要了回来,不再去仪銮司,我不清楚原因,大抵是因为我上次的经历吧。只不过罗仲,他升调往南京,出任南京镇抚司使。临走前,特意跑到廖建忠这里,还见了我,说我早晚会飞黄腾达,到时候关照关照他。弄得我云里雾里的,特别不好意思,廖建忠看出我的囧样,笑着说:“老罗和谁都这么说话,没大没小的,别当回事!”罗仲告辞离开的时候,还是很认真对我说:“好生努力!别忘了,你可是大行皇帝钦点的顾命大臣!”他的话让我愈发茫然和惶恐,顾命大臣是什么东西我都不清楚,我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
因为这里已经很熟悉,加上我的级别,特别是和廖建忠的关系,我出入这里变得方便起来。但我很少出去,要出去也是带着宁博阳和哈代。廖建忠升职以后,去了别处办公,很少回到北镇抚司,自然少了许多与我交流,他一直很严肃,整顿诏狱。因此,刚开始的两个月来,所有的人,都变得勤奋起来。
十月,京城已经有些寒意。而关于正德皇帝的传闻,也慢慢在我们周围传扬开来,这位皇帝太好玩了,而且花样百出。早起读书的习惯,很快被他废止。每天和几位太监在宫中一起厮混,而且搞了一个小集市,煞有其事地买东买西,听戏打架。更为可怕的传闻是,每天宫里传出所谓的口谕竟然是太监们,特别是刘瑾下的。有人说,每每正德玩得高兴,刘瑾就去奏报事情,常常惹得正德不高兴,骂他几回,让他自己处理。而刘瑾已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却极少参与朝政,真正可以发号施令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虽然同样是宦官,却迥然不同,王岳和朝臣们关系融洽,特别是三位顾命大臣,这种融洽使得朝政按照廷臣们的思路向前发展,大明弘治十八年末,一切看起来都是按部就班前进,和弘治皇朝没有什么差别。
这些我们虽然不懂,但我们还是希望大明能够安安稳稳,祥和富足,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好。至于关于正德皇帝的传闻,我们还是不太信,皇帝是有身份的人,如何会做平民百姓的事?就算是有了年纪的百姓,也懂得稳重的含义。但传闻肯定有真实的一面,我们无权过问,尽力做好差就是。而锦衣卫和东厂的来往越发频繁,我们不断接到命令,去暗中监视文武百官,都要做记录,随时向季了凡汇报。
在锦衣卫许久,我发现这里的人,大部分看上去都很随和,丝毫不把朝廷规定的规矩放在眼里,往往在堂会时,大家说说笑笑,毫无尊卑。但我能感觉季了凡的笑容可掬和罗仲的一点都不一样,也许季了凡是刻意,罗仲是天性吧。
但我们这里有两个人不苟言笑,一个是廖建忠,他变得异常严肃,偶尔看到他的笑容,也是和我单独的时候,人说他升官了,自然有了架子,而我理解他的苦衷,那么多兄弟被调离,他几乎是孤家寡人一样在这里。另一个是新来的百户薛申,二十几岁,听说是从南京调过来的。也许是人生地不熟,但他非常傲气,对我们这种级别的人根本不屑一顾。而另外一位新来的百户刘通,却很会做事,丝毫没有官架子,和我们处得非常好,兄弟长兄弟短,总张罗带我们出去喝酒。
而谷大春、谈升也做了小旗,渐渐和我们熟悉起来,以至于可以称兄道弟了。
闲暇的时候,我会领着他们四人去平家老店喝酒,正如廖建忠的话,我慢慢熏染了锦衣卫的一些不良风气,随着不断有官员进入诏狱,我们的腰包慢慢鼓了起来。那个被我从锦衣卫提出来的高德正,他倒没有多大想法,倒是他的夫人,经常派高迁来看我,开始送些土特产,渐渐夹杂上银票,我从开始时候的腼腆,慢慢变得老道,虽然内心依旧不想这么做,但偶尔为之,也会弄些银两和财物。高迁说高夫人在京城,如有机会可以去坐坐。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抛在一边。天性活泼的我,喜欢了喝酒,而且拉上一帮兄弟喝。
我终于正式认识了包小柏,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就是那天文考的侍从,也就是经历司的书办。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他看见我,保留着固有的微笑,我们相见如故,他的话很少,却很喜欢听我说话,我想找的人,总能查到,而我从不忘了给他带些好处。因为常常去他那里打听消息,慢慢的,我们成了好朋友,只是,我不敢告诉他哥哥包松被害的事情,而他从来不离开锦衣卫,活动天地就是这里。
宁博阳偷偷告诉我,几年前包小柏是犯过错的人,几乎到了问斩的地步,但有人说了话,活了下来,却不准离开这里。
天晓得一个人囿在这里,不准踏出大门一步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对他顿时心生同情,而他的样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熟悉公文,了解掌故,平时恬静如女子一样,而大人们找些东西,他都能对答如流。于是我们常常感叹,这样的人,究竟该用在哪里好些?
所以,每次外出的时候,我总给他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他从来都是欣然接受,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下雪了,京城的冬天说来便来。我们最近侦查了许多官员,当然是季了凡安排调查的,很快我们发现这些人正在做一件事,好像和宫中有关。时下传闻,刘瑾、谷大用、高凤等八位时常围着皇帝转的亲信太监,号称正德八虎,当然,张永公公也名在其中。他们要操纵朝局,这自然让大臣们不干了。所以,这些官员开始商议,准备一起上奏,弹劾八虎。在他们看来,皇上是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经验阅历都不如参与朝政的他们。谢迁、刘健、李东阳是弘治皇帝的顾命大臣,而且更是大明的文人脊梁,他们有信心绊倒八虎,避免再次出现英宗皇帝时代的王振们。
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所做作为,都在我们掌控之中。锦衣卫几乎把朝中所有官员的档案都建立起来,不能不说,我们确实很厉害,有时候皇上要查一个官员的履历,我们很快便能呈交上去。有时看着密密压压的卷轴,仿佛是一个个面孔,待我们取出,递交上去时,也许是一跃龙门,也许是去了鬼门关。
每每我看着自己汇总出来的官员材料,心里常想,我和这个人并不认识,但我却了解他的一切,不能不说是件可笑的事情,只是耳闻,我们调查出来的报告,统统都被廖建忠压制下来。
上面的事情我们不太懂,但我们却懂得在雪天里,出去喝酒。
平家老店我是经常去的,这里也算是我的落脚点,其实更多的目的,我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错,就是平四叔。
祖父信里提交了那个平四叔,但我却记不得是哪位,总觉得平家老店和平四叔有关系,也许都姓平!这个姓很少见,据说国朝有位死于靖难之役的朱元璋的义子平安,其父跟从太祖皇帝起兵,勇于冲锋陷阵,不幸战死,平安便被太祖皇帝收为养子,骁勇善战,和太祖诸子关系融洽,特别和太子朱标更是情真意切。靖难之变,自然替建文皇帝出头,率军与燕王战于白沟河,差点俘虏了燕王朱棣。朱棣成了太宗帝位,对平安一直怀恨在心,却因为平安功劳大,而没有理由动手,只能安排在北方,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味道。永乐七年三月,太宗皇帝巡北京。快到达北京的时候,翻阅百官前来朝拜的奏章,看到平安的名字,对左右曰:“平保儿尚在耶?”而且有意把这话传扬出去,平安听到后,知道皇帝不想自己活着,一声叹息,为了子孙后代考虑,便自杀了。永乐帝看到这个干兄弟倒还知趣,没有为难平家,命令平安的儿子袭了父职。
后来,跟随英宗皇帝出征,土木堡之变殉难,平家渐渐就衰落下来。当然,这些都是包小柏讲给我听的,他甚至说过廖建忠,祖上同样是开国功臣。我有次问包小柏,我的底细是什么?他保留着固有的笑容,淡淡说:“你的档案,我确实不知道,据说你家也是很了不起的。”我很诧异,毫不顾忌地告诉他我的身世,他笑了,说这在我刚入职的头几天,便有保定府的行文送来,详细介绍了我家情况,世代行医,家室富足。我反问他为什么说我家了不起,他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你家经常去苏杭那里,将来你去打听也好!”
我天马行空般的臆想,却想不出什么。也许该问问祖父和父亲,我这个人不习惯在心里留事,倒开始常去平家老店了。只是平家老店去久了,那平六哥却变得生疏起来,我不晓得自己哪里错了,只是感觉有些变了。倒是舒儿看见我来,常常欢喜得如同小鸟,让我心里油然而生几分懵懂来。几个月来,我学会了喝酒,年轻人的身体,即使喝醉,第二天一早正常当差。酒酣之际,除了哈代笨拙地伺候着大家,亦或跟着喝酒,这些人总要恭维我,说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我便是大哥。而我虽然知道话中的水分,但也有些飘飘然。
我的变化,没有逃过廖建忠的眼睛,终于在一个雪夜,我酩酊大醉倒在榻上,他不知何时进来,而且把宁博阳和哈代,统统撵了出去。
我虽然醉得眼睛发花,但还是看清他的脸,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挣扎着坐起来,道:“指挥使大人,您来了!”
廖建忠叹了一口气,道:“张英,明天你要带领你手下人马,参与一件差事。由刘通率领,去京西燕家庄。”
我虽是酒醉,心里却很清晰,若是寻常差事,廖建忠不会轻易找我,道:“什么差事呀?”
廖建忠坐了下来,低声道:“冒充刺客,截杀锦衣卫前指挥使牟斌!”
我吓了一跳,酒都醒了一半,道:“真的?”
廖建忠点点头,道:“事关机密,不能有半点含糊。”牟斌虽然没有见过,但锦衣卫上下还是口碑良好。听说已经致仕在家,如何又要杀他?我不敢问,想必是上边的意思。
廖建忠看我酒醒了一些,坐在我对面,温和一笑,道:“最近你总是喝酒,按说喝酒也无妨,但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而且酒后容易误事。”我脸热热的,低下头,懦懦道:“属下以后不敢了!”
廖建忠拍拍我的后背道:“我没有责怪你,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甚至比你还张狂。只是后来很后悔,呵呵,明天的事情,我还请你帮忙!”
我大惊,抬起头,他看着我,轻声道:“牟大人是我最尊重的人,有人要我杀他,我不得不执行命令,但我确实不想让他死,所以,明天,你不可轻易出手,明白吗?”
我想想,道:“是不是我带领我的人,远远观望就是。”廖建忠低声道:“你记住,张公公也不希望牟大人死,你看形势不对,撤回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