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帝的声音虽然说得缓慢低沉,但里面的话寒意更浓,我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而那张氏兄弟早已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叩头道:“罪臣一时糊涂,有辱皇上厚待,臣等该死,必不敢再犯,请皇上赐罪!”
皇上咳嗽几声,许久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朕怎能不容卿兄弟,快些起来,别让皇后看见,引得她伤心!”话语中不乏对皇后的尊崇。我心中感叹,人言皇上是世间少有的君王,只有一个皇后,再无其他妃子,让人确实佩服,也许患难夫妻都是如此吧!
皇帝悠悠又道:“朕身体一直不好,太子虽然很聪明,但需要有人看护。卿兄弟乃太子舅父,于国于家都该替太子分心劳神。朕非桀纣之主,亦非穷兵黩武之君,四海升平乃朕之期待。卿兄弟当如刘、谢、李三位大人那样,鞠躬尽瘁,报效国家。”我听得真切,心中万分激动,果然如外面传言,是为仁义之主,只可惜身体不佳,张氏兄弟更是连连称是。正说时,皇极门外忽然马蹄声起,渐次来到门口,马蹄声愈大。我们顿时警觉起来,这里是皇宫禁地,什么人胆敢纵马狂奔。我们互望一眼,我顿觉刻不容缓,拔出刀来,喊了一声:“警戒!”手下二十八人马上聚集在主道上,我看皇上在身后,仍然不紧不慢地和他们说话,硬着头皮,赶紧过去,单膝跪地,深施一礼道:“锦衣卫仪銮司总旗张英,奉命看护南宫,前面有人宫中纵马而来,请皇上回殿!”皇上“哦”了一声,似乎看我一眼,没有再多言语,却仍然和那侯爷说话。
那马蹄声越发响亮,已经闯入进来,要知道午门看护最严,谷大寿在哪里,怎么能放人进来,想必此人功夫了得,冲破重重拦阻,我心头愈发紧张,却也顾不得太多,施过礼后,便招呼宁博阳、哈代倒扇面排开,挡住来人。
来人骑着一匹白马,颇为耀眼,马蹄落在地面金砖上,啼声清脆,我纵身出去,展开双臂,大呼道:“宫中禁地,严禁驰马,违令者杀无赦。什么人敢纵马狂奔,还不下马!”我的声音异常响亮,竟然隐隐有回音,那人没料想我会出来,高声断喝,猛然勒住缰绳,白马一声嘶鸣,马蹄扬起,未及我再说话,马鞭已经“呼”地打来,我闪身躲开,那马鞭“啪”地打了一声脆响,呼呼又是三鞭,我躲了过去,顺手握住马鞭,便要拉扯马上之人,那人也是好气力,我拽了几下,竟然纹丝未动,我正想加力,一个矮个胖子突然冲了过来,抡刀便砍,皇宫大内,除了我们锦衣卫外,任何人是不准带器械的,我越发紧张,心想莫非来了刺客?松开马鞭,手中的刀却不敢怠慢,开始舞动起来,那人武功倒也不弱,只是他没想到我会还手,被我几刀逼退,马上之人一直观望,忽然说道:“住手,你是什么人?敢阻拦本殿下回宫!”
听了这话,我吃了一惊,定睛细看,马上之人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身材瘦弱,衣着华丽,但笑容满面,看着我,神情里多了许多嘲弄,此人敢自称殿下,莫非是东宫太子,我猛然间想到,心中暗叫不好,但还是应声回答道:“仪鸾司总旗张英!奉命看护南宫!”少年呵呵一笑,道:“想必是老罗的手下,身手倒是不错!只是有眼不识泰山,本太子你都不认识,新来的吧?”
我只得硬着头皮,深施一礼,道:“回殿下,属下确实是刚入皇宫,不认识太子殿下!”太子呵呵一笑,道:“你连本太子都不认识,就进了仪銮司,而且到这里来。你怎么来的?老罗怎么调教的?”矮个胖子一直看着我,道:“殿下,是不是处理了他?”太子“嗯”了一声,那矮胖子阴笑着走过来。
我心中暗叫不好,本来头一次入宫,还觉得挺新鲜,不想闯了大祸,自己在劫难逃不讲,恐怕手下弟兄都要受罪。我鼓起勇气,拱手道:“今日之事,皆是属下所为,和属下弟兄们没有关系,我自愿受罚,望殿下饶恕属下弟兄们!”太子“哦”了一声,矮胖子道:“这事怕是你管不了了!”
恰在这时,一群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人群当中竟然有张永公公,为首却是一个中年太监,一双鹰眼,甚是吓人,他环顾我们一圈,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刚刚轻咳一声,那张公公早已经快步来到我面前,扬手一个耳光,道:“大胆张英,你竟然敢拦阻太子殿下,还不跪下请罪!”
那耳光打得响亮,我平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脸火辣辣的,当真是羞愧难当,张公公目光里透着杀气,我赶紧跪下,其余人也纷纷下跪。
“呦,张公公认识这个小崽子呀?”那中年太监忽然笑道,声音却是冷漠的,张公公道:“刘公公,他是锦衣卫里的小崽子,算起来也是我本家侄子,他有眼无珠,拦了太子殿下,罪该万死,太子殿下,您看着发落吧!”那刘公公鼻子哼了一声,拉长音道:“哦,原是自家里的人,算了吧!”有一个太监道:“宫里的规矩,怎么能破坏呢!张忠,看在张公公的面子上,赏这个小子几巴掌!让他涨点教训吧!”刘公公道:”邱公公,这是何必呢?小子是新人,不认识太子爷,那是自然的。“张公公忙道:“一切按照宫规处理,张英已犯了大不敬的罪过,就算处死,也是合情合理的。“刘公公看一眼幸灾乐祸的太子,道:“别说的那么邪乎,太子爷也不能这么狠心的,咱家看这样,按照邱公公的意思办,以儆效尤。以后下,小子留点心!张忠,去吧!”刚才和我动手的那个人答应了一声,便走到我面前。
我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张公公,张公公面无表情,我虽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确实不服气,只是此时无人替我讲情,心中有些愤懑,那张忠走到我近前,笑着把手放在我的肩头,道:“你也姓张,想来我们还是一家人!你的本事有些,放心,我不会废了你的。”他的话听着亲切,但我已经感觉他正在用力捏我的骨头,我不敢发力,但痛感马上便有了。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道:“你们觉得他做错了么?”
竟然是皇上,原来他一直没有走,站在后面观望,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走了过来,所有人马上匍匐在地,那太子也是赶紧跳下马来,上前施礼道:“父皇,儿臣出京打猎,回来晚些,怕误了两位舅舅的宴席,马跑快一点,闯进了宫!”
“胡闹!宫闱之地怎么能纵马狂奔?这个小锦衣卫奉公执法,怎么有错?错在你身上,你该好好管教你的手下!”皇上依旧平缓说着,那些人却吓得发抖。
太子依旧一副笑模样,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儿臣确实不该!”皇上没有言语,而是指着匍匐在地的几位公公道:“听说你们专门弄些新奇东西,让太子乐不知疲,很好,很好,刘瑾,朕看你做事细心,才让人去伺候太子,不想,你做了这些,还有高凤,你三朝老臣,也和这些后辈们,搞这种儿戏?”声音虽然孱弱,但威严之气顿生。
趴在地上的两人吓得叩头不止,太子道:“父皇息怒,此事并非父皇所想象的。儿臣自幼身体孱弱,想我大明,文治武功是立国之本,儿臣虽无太祖太宗皇帝的本事,但骨子里流的是朱家的血,如今鞑靼扰乱北庭,儿臣一直想平定那里,让我大明国泰民安!每日儿臣看书习字,闲暇练武。他们几个确实辛苦,被我经常打得遍体鳞伤。”
皇帝脸色趋缓,道:“如果是这样,朕还错怪了他们。也好,看你身体慢慢强健,这对于大明也是好事,父皇身体一直不好,你可要好好的。”
两人说着,拉着手,缓缓向殿内走去,那太子一边走着,一边冲这些人扬扬手,眼见得那些人站起身来,忽然,那皇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指着我道:“锦衣卫张英做得很好,任何人不可以难为他,太子,你更不可难为他!快去把他扶起来,别吓坏了他。”
太子回头看我一眼,一笑,走过来,道:“这个自然,父皇之命儿臣谨遵。张英,你赶紧起来吧!哪天来我这里,我们比试比试!”他扶起我时,还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太子果然有几分力气,我疼得直咧嘴,强忍着痛,赶紧给他施礼,太子一脸坏笑瞧瞧我,没有再说话,那边皇上见了呵呵一笑,道:“你分明在吓唬这个孩子,他和你差不多大,嗨,你那个兄弟若在,也差不多可以陪你玩了。”我多少知道,皇帝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年幼夭折了。
太子道:“父皇好好保养身体,将来再给儿臣生几个兄弟!”皇帝重重叹了口气,道:“嗨,你父皇早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不过,前几日黄道长送来的丹药,确实有效,原本朕的双腿无力,如今走上这么久了,气力还是有的,竟然没有感觉到累!”太子道:“这个好办,儿臣督促龙虎山多做些丹药来,让父皇早日康健!”皇上又是一笑,道:“天命难违!朕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觉得大明江山还需中兴,所以不敢轻易言死!你是年轻人,应该多和大臣们学学本事!”看见我站在那里,道,“张英呀,朕听说过你,你不用好害怕,太子虽然顽皮,却是一个善良之人!宁溪和朕说,你救过她的命!好样的,以后你要好好陪伴太子,他身边少不了你这样的人!”
我赶紧叩头谢恩,再起身时,皇帝拉着太子的手,慢慢走进殿里。而张公公和刘瑾都在看着我,但目光却迥然不同。
下了差,已是戌时,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大家回到仪鸾司,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什么,总之心情很复杂,而宁博阳和哈代却喜笑颜开,看得出他们非常高兴。我们三人径回到自己屋里,互相看一眼,我可谓惊魂未定,他二人到来安慰我。忽然,罗仲笑眯眯走了进来,我们连忙起身,他看看我们,道:“你们做的好事!”
我本来就是不安,他一说,连忙拱手道:“千户大人,这都是我的错,与弟兄们无关!”
宁博阳看一眼哈代,道:“这事我们都参与了!”
罗仲哈哈一笑,道:“行了,你们做了一件好事,不仅侯爷府送来好酒好菜,连皇上都口谕嘉奖,特赐御酒两坛,给你们这些人压惊!”我们听了,大喜过望,不想我们初次入宫执勤,便获得好彩头,只是这种彩头事后让人心惊不已。
罗仲待我们平静之后,又道:“还有一人,也对你赞不绝口,他就是太子殿下,让你明天去东宫见他。”
太子临走时,说过一句话,我原本以为是随口一说,不想竟然是真的,我一阵惶恐,道:“太子殿下让我进宫,所为何事?”
罗仲懒洋洋坐下,道:“能是何事?太子殿下精力充沛,一般人是跟不起的,想必是看你身手不错,想要抬举你吧!”
宁博阳面上露出羡慕之色,道:“那可是好事,二弟,你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罗仲又是一笑,道:“那就看造化了!你们收拾一下,一会和大家把御酒喝了。多久了,我都没喝到,今天确实借你的光了。”说着,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道,“对了,侯爷府捎过话,让你后天去趟侯爷府!你小子什么造化,竟然和侯爷府搭上关系,看来,深得廖兄真传呀!”
话虽是哈哈,但我也觉得有些羞涩,面红耳赤起来。罗仲又是一笑,道:“来我这里多久了,怎么还是这般腼腆!”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砂砾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罗仲忽然变得若有所思,道:“北京好久没有下雨了,看来这雨不会小呀!”我刚待开口,院子里一片喧哗,竟然是谷大寿在大喊:“罗千户,罗千户,你在哪里?”这和往日的调侃大为不同,罗仲推开门,大声道:“你喊啥,我在这!”
一声炸雷在空中响起,我们惊得浑身一抖。大风让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待我们再睁开眼睛时,那雨便跟着下来,只见谷大寿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公公,那公公一个健步奔过来,浑身湿透,发抖道:“罗千户,赶紧调集你的人进宫,皇上快不行了!”
几声大雷震得脊瓦作响,顷刻间,大雨如注!
大明拥有天下百年,有作为的皇帝,除了太祖洪武皇帝和太宗永乐皇帝外,能够值得称颂的大概是仁宗洪熙皇帝、宣宗宣德皇帝以及孝宗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出生在宫中太监养老的安乐堂,靠着宫女、太监们的齐心喂养,方才长大,躲过了万贵妃的迫害,最终成为皇帝。他的父亲成化皇帝,号称天下无事,朝纲懈怠,继而天下骄奢的风气盛行。弘治皇帝却能够提倡节俭,勤于政事,爱惜民力,确保天下继续走向繁荣富足,若说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对于他唯一的妻子的家族纵容,以至于不法之事经常发生。
弘治皇帝宽宏大量,善待朝臣,中兴之臣比比皆是,据说他临死时,托几位顾命大臣,善待太子,并说太子很聪明!而他刻意压制了锦衣卫和太监的权力,使得朝政一直很清明。不想,他一生所倾心付出的大明王朝,迎来了一位旷古少有的皇帝,把大明王朝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