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下西洋的事情，我在宫中当值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典故，而且知道，成化年间，汪直曾经有人索要下西洋的资料，当时的兵部主事刘大夏，一把火少了，其中就有航海图。汪直大怒，锁来质问，刘大夏说，若有人得了这些东西，肯定鼓动皇上派人出海，那时候，国家将会是一场劫难，钱粮人工耗费无数，得到的结果就是一场空洞的航行，对于国家特别是百姓，毫无益处。与其如此劳民伤财，不如一把火烧掉。汪直听了，沉默片刻，觉得很有道理，便释放了刘大夏。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在我心里一直存在一个想法，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年太监，如何会放过敢于顶撞自己的小芝麻官？但刘大夏确实很太平，做到了兵部尚书，只是到了正德皇帝这里，早早致仕回家，而且不久以后，刘瑾发动了一场大的风暴，年老体弱的刘大夏竟然被我送往了边关……这些都是后话。
听柳风清讲完，我不觉笑道：“柳先生，如此看来，那张图，应该在您手里吧！”心中却在纳闷，柳风清和我谈这些事情做什么。
柳风清面色一紧，皱皱眉头，叹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图在我家将近百年，不想我中了别人的圈套，丢了这张图。”他说着，一脸的懊恼和悔恨，我大为惊讶，道：“恕我直言，柳先生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谁能撼动柳先生？”柳风清苦笑一声，道：“柳某不惧天，不怕地，可谓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可惜，还是被人下了套。半年前，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送来书信，约我到杭州家中游玩，我这个人虽然四海飘零，无儿无女，但还是很看重友情的，加之在海外孤单，便回到了大陆。好友也是位有脸面的人，在青芝坞居住，那里极为幽静，几乎都是他的庄园。我住了三日，可谓人生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候。有一天，好友外出未归，我一时心血来潮，便去西湖岳王庙附近转转，不想，遇到了西厂的人，我一直不清楚他们是有备而来，还是偶然相遇，总之，我们的见面显得很唐突。他们为首之人是江河，我和他本来是认识的，曾经在一起喝过酒，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多少都给面子。柳某虽然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但许多时候，彼此还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看见江河，我并不慌张，主动和他打了招呼，江河点点头，说我胆子真大，再往前走，就是浙江巡抚衙门了。我们大笑，笑过之后，江河转脸便让手下人抓我，我大为惊讶，想要逃走，江河亲自上来抓我，整个内廷，江河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和他打斗多时，发现他们埋伏了许多人，人是越来越多，甚至神机营的火铳都已经对准了我。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也能猜出，西厂如此准备，一定不是为了要我的命，当下停了手，说：‘抓我何必大动干戈，我和你们走便是。’江河没有难为我，甚至都没有搜身，只是派四个人守住我的前后左右，带我去了浙江巡抚衙门。
到了那里，我见到了一位年轻公公，也就是贾敬，我并不认识他，但从旁边陪坐的浙江巡抚，以及江河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这个人很有地位。他开门见山，说找我很不容易，今天见到了，也是一种缘分。我心里很奇怪，难道他们不是为了抓我这个钦犯？便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贾敬说，我祖上有航海图，让我献出来。这样，一来给朝廷做了贡献，二来可以免掉我的死罪。未等我说话，贾敬说：‘大家都是体面人，没必要玩心眼，咱家知道你的图放在哪里，三天之内，献上图，便可以放了你，超过三天，依旧会放了我，只是你所交往的朋友，将会是一天死一门。’
我平生最不愿意因为我而牵连朋友，所以，贾敬的话，我还是相信，那航海图确实就在大陆，三天之内，绰绰有余取回来。我猜出一定是我身边的人背叛了我，所以，我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写了条子，让贾敬派人去取。
三天来，贾敬陪着我吃喝玩乐，甚至找来女人陪我。我的一些习惯秉性，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我有些惶恐，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呀？怎么对我了如指掌？’贾敬很干脆，说：‘你纵横多年，官府奈何不了你，凭的什么？还不是有人替你做眼线。咱家找到你，同样也是这个道理。这一切，你该找廖建忠问问，他当初在扬州没有抓到你，让他后悔一辈子，所以，他下了很大力气研究你，最终找到你的软肋，所以，咱家就找到你了。’我忙问我的软肋是什么？贾敬说，人情！
贾敬的话，让我沉默了许久，所谓人情，难道不应该吗？但我确实因此而受累。贾敬说我的暴雨梨花针很好，他也喜欢，让我挑挑毛病。我自负的功夫之一就是暴雨梨花针，听他这样讲，简直就是挑衅，当下我便答应，哪知贾敬让我将梨花针打向他，我吓了一跳，说这样会死人的。贾敬笑，说我未必打得到他，而且就算打着他，他也不怪我。我心想，你诚心找死，那我也不客气了。
我掏出一把针来，直接打向不远处的贾敬，可谓用尽了我的气力，而贾敬毫不慌张，也打出一把针来，力道拿捏得相当准，我的银针和他的银针竟然互相击落下来。我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的本事竟然这么高。贾敬仔细看那梨花针，对我大家赞赏。又让我打标靶，而后，他竟然能顺着我打穿的针眼，也发出去一样的梨花针，简直和我一模一样。我惊诧了，他的本事远远在我之上。
三天之后，派出去的人果然取回了航海图。贾敬十分欢喜，没有食言，放了我，临走时，对我说，海外生活不见得总是风平浪静，若想求得太平，不妨和内廷走走关系。我问他是不是让我和刘瑾公公交往，他笑而不语，后来说，慢慢就知道了。
我灰头土脸回到好友那里，他看见我，几乎吓瘫了，我顿时明白，是他告的秘，我没有点破，只说自己要离开杭州，来和他告别。好友也算见多识广，硬撑着置办酒席，又找来歌姬，歌舞助兴。
那一夜，我喝了许多酒，却没有醉，只是心情低落到顶点，我没想到自认为最好的朋友，竟然也出卖了我。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青芝坞，却发现好友偷偷召集了江南一些门派来对付我，他们没想过我会一早离开，所以毫无防备。我一怒之下，对这些人痛下杀手，打死打伤许多人，然后大咧咧离开这里。”
“而我回往海外的路途，也是艰苦异常。许多人看见我，都变了脸色，让我不得不谨慎起来，最后，偷偷找了一条小船，回到了海上。待我回到自家小岛时，整个小岛只剩下余七和七八个弟兄，其他人都跑了，也就是说，是我的手下，把我出卖了。这些人里，有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待他们一向不薄，但他们都舍弃了我，我很震怒。”
柳风清说着，竟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余七默默走过来，柳风清看他一眼，道：“更为可怕的是，我的一些船舶，竟然被其他人抢走，原来我的手下在我登岸后，便说朝廷派西厂缉拿我，而且我已经落网。他们都以为我必死无疑，一哄而上，抢了我的许多东西。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纵横四海多年，也是呼风唤雨多年，已经惹怒了大家，他们巴不得我死。所以，上下联手，出卖了我。想到这些，我没有生气，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我发出帖子，宴请周围七十二岛岛主，因为我只有十几个人，所以这些人并没有害怕，纷纷带着自己的人马来到我这里，我是真心请他们喝酒，说自己这么多年，多亏大家照顾，能够称霸一方，但我不识时务，挡了不少大家财路，所以大家所作所为，我不怪罪，但有一点，毕竟在一起奔波多年，日后海上行船，还请大家给条生路。这些人本来提防我出手，没想到我这么说，自然表态同意。而我也决定，暂时离开海岛，回到大陆。我在大陆也有自己的地盘，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回到大陆以后，我认真想了自己的未来，或许贾敬的话很对，我再怎么折腾，还不是被大家所算计，如果有朝廷做后盾，那么就不会出现这些问题。所以，我主动去联系朝廷。原本，我和王岳公公、小马公公关系不错，可惜他们都倒了台，我想找贾敬，但听说他一直没有回京，恰好刘丰公公派人找我，说刘瑾公公想和我合作，于是，便有了此番见面。”
我听柳风清说了这些，瞧着他昨天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今天却有些寂寥，想着刘丰、林生已经把他定为杀害小马公公的凶手，而他还全然不知，不觉心中有几分可怜他，道：“柳先生，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柳风清一愣，上下打量我几眼，道：“当然想了，我的东西，怎么能轻易给别人呢？”
“可你也知道，你的势力已经大不如从前。”
“是呀，这个我清楚，所以我的想法就是投靠朝廷，然后再一点点收复。”柳风清目光炯炯，望着墙上那幅画，道：“郑和公公七下西洋，大风大浪经历多了，还会在意斜风细雨吗？大丈夫做事就是这样，拿得起，放得下，哪里跌倒的，哪里爬起来！”
后面的话他说的极为铿锵有力，听得出他很激动，而我想到他已经被人抛弃，却还蒙在鼓里，憧憬着未来，心中不免唏嘘，面上却不能说，只是笑道：“柳先生果然高瞻远瞩，气度非凡，非常人可以比拟，只是不知，找在下何事？”
柳风清深沉一笑，道：“实不相瞒，我虽然是海盗，但与朝廷打交道多年，不说见多识广，但看人还是很准的。张大人虽然年轻，但你为人处世，却极有城府，多少人贪财好色，甚至不惜贪赃枉法，而你都没有，可见你是位好官！”我听了面上一热，连连摆手，道：“柳先生谬赞了！在下不过芝麻粒大的官儿，如何敢为非作歹？”
柳风清轻轻一笑，道：“年轻人有这样的想法，足见你有自知之明，我所以觉得你值得相交，更重要一点，是你背后的势力。”
我听了一笑，道：“柳先生说的莫不是张永公公？他现在可谓泥菩萨过河，我还真指望不上他。”柳风清收敛笑容，道：“不错，我确实说的是张永公公，昨夜我也和你说了许多，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觉得张永公公能倒，只不过暂时离开京城而已，当今皇上，绝顶聪明，他固然信任刘瑾，但他从来没让刘瑾管理军队，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不放心，但皇上让张永管，这就说明，皇上对张永放心！”
“现在可是邱公公管理神机营！”我心中其实很慌乱，虽然我刻意贬低张永，但柳风清却力挺张永，他口口声声说要靠近刘瑾，刘瑾和张永势同水火，我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意思，莫非在试探我？
“张大人，我们都是明白人，而且这里没有外人，张永公公起势早晚的事，你仍是他的人！”柳风清说着，目光直勾勾看着我。
“我是朝廷的人，吃官家的饭，和哪位公公都没有关系。”我想想还是说道，“柳先生，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柳风清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多心了，我不是套你，只是和你说些知心话。你还年轻，仕途长远，如果没有人帮着你，想要出头，那是太难！”
我点点头，道：“这个我倒是认可，嗨，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安稳过日子就好。”
柳风清喝了口茶，道：“你认识殷姑娘吧？”他竟然提起殷华，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略一纳闷，继而想到去年营救余七的事情，顿时释然，道：“当初，可是她去的诏狱，救出余先生！”
“呵呵，殷姑娘是我的义妹，我和她的哥哥殷周都是老相熟，我们曾经在一起，谈过你。”
“哦，我和殷氏兄妹可谓有缘，只是见面的机会太少。”我不动声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