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搭在老夫人的右手腕上,只觉她寸脉、关脉、尺脉俱弱,而且脸色红润,两眼发赤,必是肝火太盛,不觉放开手,那人忙道:“大人,您看我母亲病势如何?”我没有言语,示意老夫人翻身,又搭在老夫人左手腕,果然,关脉极强,万幸寸脉正常,于是松开手,笑道:“老夫人,您是肝火太盛,又染了风寒,当时没有及时医治,以至于长久,落下病根。”
老夫人听了,不住点头,道:“大人说的是,确实是多年前的冬天,因为生气,在雪地里站了半宿,以致昏厥,便开始咳嗽,常年久治不愈。”那人听了,赶紧过来,扑通跪倒在地,道:“在下汪斗,适才冒犯了大人,大人见谅,只是恳请大人,救治我母亲,我必当报答大人!”
我忙扶起汪斗,道:“不必如此大礼,老夫人是程府上的吗?按说您的病情开始并不严重,当时稍加调剂,便可无事。如今天长日久,进程会缓慢些,我能开出一些药方来,按剂服用便是,最重要一点,心情一定要平稳。”老夫人听了,忽然间泪如雨下,我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更何况是位老人家,赶紧站起身道:“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还请老夫人原谅!”老夫人不住摆手,又咳嗽许久,渐渐平息之后,便开始说话,断断续续中,我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这老夫人不是旁人,乃是程大户的原配妻子王夫人,出身官宦之家,世居江南,祖上更是建文皇帝的重臣,可惜靖难之役,太宗皇帝继位,残酷镇压前朝老臣,王家破落,举家被迁往北方,本是读书人出身,又不让做官,也不会做买卖,勉强做个私塾先生糊口。几代人下来,依旧破败不堪。王夫人十几岁时,父母相继亡故,以至于无钱安葬,只得流落街头,卖身为奴。
程家乃是北平大户,自然买了不少奴才,王夫人机缘巧合,便到了程府。因气质不凡,便被安排在书房伺候。那时程大户还是一位翩翩少年,喜好读书,也是心地善良。王夫人自幼读过书,能够和程大户交往,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了青梅竹马的感情。十八岁时候,程大户不顾家人反对,直接娶了王夫人为妻。婚后,两人感情深厚,经常一起读书,更是出入成双。
一晃十年过去,程家大事都交由程大户管理,他果然有家传天赋,开始走南闯北,贩运货物,程家更是富甲一方。每次回来,程大户都给王夫人带来好吃好看好玩的东西,只是王夫人多年未孕,程家颇有微词,张罗给程大户纳妾,程大户坚决没有同意。王夫人也曾劝程大户纳妾,以延续程家香火,程大户却是夫妻情深,一面安慰王夫人,一面找大夫看病,调养身体。
这年秋天,程大户再次出海,夫妻二人难舍难分,以为分别会很久,不想半个月后,程大户就单独回来,同去的家人却没了踪影,只说途中遇到劫匪,家人财物都遇了难。
一家人只当破财消灾,人回来便是幸事。那程大户此番回家,就再有没有出去,家人只道他害怕,也乐得太平,守着偌大个家业过活。只是程大户回来之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对父母姐妹极为淡漠,对王夫人更是冷冰冰的。而且开始招募大量外来人口,排挤府中原有家人,同时买入大量地产,开始营建新家,所作所为,亦非往昔,渐渐成了巨龙镇的恶霸。
程家大为不解,看他相貌和原来一模一样,可所作所为,让人匪夷所思。而程大户对王夫人连正眼瞧都不瞧,自己居住在前院,原来喜欢读书写字,早扔到一边,每日巡视田园土地,接触各路客商,特别是接来老朋友任老坡后,开始放高利贷。并且一口气纳了三房小妾,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本来程家期盼有后,但程氏父母看了孩子,总是觉得蹊跷,正当狐疑,那程氏父母竟然不明不白死去。父母过世之后,程大户对姊妹更是冷漠,经常借故吵架,继而不相往来。
王夫人曾经试探问些昔日往事,程大户懒得回答,借故父母过世,需要有人诵经念佛,便把王夫人弄到这里来居住,不想一住便是二十年,程大户连半步都没有来,更不要说接回去。
王夫人只道程大户变心,自己也是心灰意冷,每日念经诵佛,而这汪斗本是程大户收养的小厮,心地善良,每天负责送饭,因见王夫人孤苦,便有几分照顾,继而认为母亲,时常过来探望。
我默默听着,心中感叹,这程大户如今已是人神共愤,我奉命杀他,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我安慰王夫人几句,又开了几副药方,交给汪斗,汪斗看我的目光,变得缓和起来,连连施礼,主动送我回去,我们刚要走,王夫人忽然道:“这位大人,您是官,能否帮帮我们?”我和汪斗俱是一愣,汪斗道:“娘,您要大人做什么?”我亦问道:“老夫人,有何事相托?”
王夫人道:“老身觉得这个程大户,应该是假的。”此话一出,我和汪斗都是一惊,“何以见得?”我问道,王夫人缓缓道:“知夫莫过妻,他的脾气秉性,我还是知道的,他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我一直觉得不对,而他生下的孩子,样貌和他一点都不像。”
听了王夫人的话,我想想那程枢和程种,可不是,和现在的程大户一点影子都没有,不禁警觉起来,道:“老夫人,以前和程大户熟悉的人,还有谁?”
“娘,您可别乱说,老爷本来就冷淡您,若是知道了,不会善罢甘休的。”一旁汪斗急道。王夫人苦笑一声,道:“斗儿,为娘说的是实话,就算引来杀身之祸,我也不怕。人的本性难改,这个人绝非原来的老爷。大人,您用用心,帮老身查明真相,老身无以为报,只能天天给您诵经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我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汪斗警觉地听了听,已经有人喊道:“张大人,在里面吗?”是那程种,我忙应了一声,冲王夫人拱拱手,便走了出来。
外面来了七八个,俱是青壮汉子,我走了出来,程种满脸疑惑,看见汪斗,顿时来了脾气,道:“汪斗,怎么回事?怎么让大人来这里?”我忙笑道:“三公子休怒,此事和这位汪兄弟没有关系,我一时迷路,走到了这里,听见老夫人咳嗽,便过来瞧瞧。”
程种眼睛瞥了瞥汪斗,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不是干净的地方,老爷见大人和柳先生迟迟不归,怕你们出意外,便让我来寻找,柳先生跑到前面吃花酒了,独独不见大人,所以我领人四处查看,在这里才找到您。”
我呵呵一笑,暗想这柳风清果然人如其名,喜好女色,道:“嗨,程府真是大,不知不觉就迷了路,还得有劳三公子,带人找我。”
程种半信半疑,还是领着我回去。却不是原来的地方,而是一间大厅。等走了进来时,才发现里面早已聚满了人。
中间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用白纱布围成幕帘,台子下面摆满了香草花卉,大厅四周也点着熏香,几乎所有的人都很虔诚,包括那几位公公,端坐在正前方,程大户非常兴奋地和他们说着话,我不解其意,程种道:“一会黄道长要请神仙下凡,大人还不就座,一同期待?”
我心中一愣,那边林生已经冲我招手,我连忙过去,挨着林生坐下,林生喝了酒,满面红光道:“你跑哪去了?差点耽误看神仙下凡!”我低声道:“出去方便,不想迷路了。”
林生呵呵一笑,道:“我以为你被那厮领去吃花酒呢!”那厮自然是柳风清,我忙摆摆手,道:“柳先生没带我去,只是程府太大了,不知不觉,我找不到回路了。”
一旁刘丰听到了,瞧我一眼,道:“以后多来几次就熟悉了。”程大户笑道:“刘公公说得对,张大人以后如有公务到巨龙镇,可以到这里居住。”身旁小马公公听了,讥笑道:“锦衣卫又不是你家开的,来这里住,成何体统?”
众人听了,顿时尴尬起来,猛然间人群一阵骚动,原是那黄道长来了。只见他头戴混元冠,身穿宽大青褐色法衣,绣着金龙彩纹,两只袖子又肥又长,手持一把混元剑,在四个道童的陪伴下,缓缓而来。
来到白纱帐前,四个道童分站四角,守定乾坤位,那黄道长点燃三柱高香,微闭双目,在香案前跪下,右手持剑,左手虚指,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间,大厅灯火全面,只能看见三柱香的香头,那黄道长忽然一声“起”,却见人影一闪,已进入白纱帐内,他跪在一角,却是又叩又拜,不知多少时候,只见白纱帐内亮了起来,一女子如同纸片一样,出现在帐中。
众人大惊,有声音道:“嫦娥仙子蒙龙虎山黄真人相约,特来此助兴!大家快快施礼!”慌得众人纷纷跪倒在地,继而有人又道:“仙子下界不易,大家若有什么心思,可以在心中默念,仙子定能实现大家愿望!”若说神仙,我常听母亲提过,只是一直没有见到,今晚能够遇到,我当真很是兴奋,听闻这句话,我在心中转了一个圈,真不知道自己愿望是什么?虽然这样想,却不敢乱动,偷偷看看周围,这些人真是表情各异,如同老僧坐定一样。只是看见程大户就坐在我右前方,只要我拔出剑来,一击便中。想到这里,我浑身一震,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右腿的出云剑。猛然想到,这里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我刺杀程大户,岂不是自寻死路,何况这里还有神仙,本该放下杀戮之心,更是不能出手。我心中暗叫一声惭愧,默念一段《心经》,方才静下心来。
不多时,那白纱帐内灯火渐明,果然是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子,戴着高高的发髻,举手投足,十分动人,那黄道长一直跪在一旁,手持宝剑,一动不动。
耳边忽然想起音乐声,十分的动听,继而见那仙子翩翩起舞,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影子在白纱帐上灵动,身材曼妙,又极具张力,让人看了,不觉怦然心动。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只觉世间少有。而我瞧那黄道长仍在做法,他身材高大,即使盘膝而坐,也和仙子差不多高,心中奇怪,难道仙子就是这样的,不过,我确实也想看看仙子长得什么模样。
俄而那声音又起,“大家心愿,仙子都已知悉,定会施展法力,帮助大家实现的,仙子说,凡间多欲,唯有清心寡欲,才会得道高升。大家有心得道,不妨待仙子走后,把些捐赠,交给龙虎山,由龙虎山代为祈福!黄真人乃是上天神仙,来凡间修行,有义气相投者,亦可以随其修行。世间花花世界,不过过眼云烟,若要修得真身,唯有顺其自然!”
话音方落,那烛火全息,整个大厅一片漆黑,忽听得有人高呼:“仙子回宫,凡人礼送!”大家顿时垂下头来,一阵香气泛起,再抬头看时,大厅上方彩花绽放,光彩炫目,继而灯火渐明,整个大厅都亮了起来。
我们把目光都投向了白纱帐,却见四个道童迅速收起白纱帐,黄道长已经站起身来,宽松的法衣,额外引人注目,而那仙子却没了踪影,众人不觉大呼:神仙!
黄道长面色凝重,依旧端着混元剑,在四个道童的引领下,缓缓而出。众人只道是黄道长请来了嫦娥仙子,纷纷礼拜,恭送黄道长离开。
“果然是神仙下凡,这辈子看到了,也是值了!”后面不知何人说了这句话,引得众人纷纷附和。而程大户更是得意洋洋,道:“黄道长从小修行,已是得道之身,如他的话,就是在凡间度厄,待时机成熟,必能飞天做神仙。我辈很是走运,交了他这么一个朋友,将来怎么做,就看大家怎么想了。”
一些人附和要捐财物,程大户笑呵呵摆摆手,道:“这是龙虎山的事情,黄道长也是要看缘分的。大家若有想法,我再恳请黄道长留宿一晚,明天一一去见他,让他点拨点拨。”众人叫了声好,纷纷赞扬程大户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