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七发现我看他,他赶紧转移了目光,我们都没有再去看对方。柳风清忽然对我道:“这位张大人,可有什么买卖?”我摇摇头,道:“我刚入京不久,京城都不算太熟悉,何况锦衣卫的规矩,我没有什么买卖。”“嗨,那这真是可惜了,听闻张大人负责治安司,掌管全京城的买卖,这可是天赐良机呀!”我不觉一笑,道:“柳先生对于我的了解,真是用心了。”柳风清哈哈一笑,道:“京城是天下的中枢,不了解怎么行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张大人,我们来日方长。”
我听了,心道,“你一个朝廷钦犯,还能自在几天,待我出去了,一定想法抓到你。”口中含糊答应着,柳风清也没有在意。
不久,我们来到半山腰一座木楼前,三个鎏金大字“听云轩”,楼旁树木茂盛,而且周边怪石林立,这里看守更加严密,许多树丛后,都能看见家丁的身影。进得楼来,便看见下午遇到程大户时,他身边的那两个人,他们客气地和程枢打招呼,程枢很随意对我们道:“他们是父亲的得力手下,师爷李凯先生和护院尤彪!”我吃了一惊,李凯岂不是廖建忠所说的能帮助我的人嚒,他竟然是程大户师爷。
我不免糊涂,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柳风清并不在意,略微和他们点点头,李凯看都不看我,冲柳风清拱拱手,只对程枢道:“员外与贵客正在楼上听书!”程枢略一迟疑,停下脚步来,看一眼余七和哈代,意思是他们二人在楼下等候,柳风清有些不悦,程枢低声道:“刘公公在楼上,还有其他客人,上去人多,怕引起误会。”说完又看看我,我当然明白,道:“既然如此,那我们都不上去了。”
柳风清皱皱眉头,道:“程大哥啥时候学得这么婆婆妈妈的,都不是外人,见个面又怎样?何况还有要事要说,张大人,我们上去,你们在楼下等候,一会一起吃饭!”
上得楼来,又见两名家丁守候在楼梯口,几株高大绿植放在两旁,一排屏风,满是宋朝时的《韩熙载夜宴图》。我们径直转过去,又是一间大厅,虚掩着门,门口坐着两名锦衣卫,竟然是东厂的蹇信和屠正兴,大厅里灯火辉煌,有人正在高声讲话,听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那人讲的是《大唐秦王评话》,正讲到《玄武门之变》,说得是唐秦王李世民功高盖主,受封天策上将军,引来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的嫉妒,生怕唐高祖李渊把帝位传给秦王,两人合伙陷害李世民,秦王忍无可忍,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帮助下,大义灭亲,杀了建成和元吉,从而唐高祖传位给李世民,是为唐太宗,继而开创贞观之治,天下大治。
这些故事在我小时候,祖父都给我讲过,当时他是拿着宋朝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说给我听的。那时,对于这一切不是太懂,只是不明白,亲兄弟之间都要杀戮,未免太残酷了,当我把这个疑问说给祖父时候,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
后来,我知道了靖难之役,也知道了夺门之变,慢慢理解,在权势面前,所谓亲情,有时候就是一张遮羞布。
那人讲得绘声绘色,随着情节,低昂起伏,说到紧要处,更是如临其境,大厅里静悄悄的,只随着他的声音走,直到最后,秦王登基坐殿,天下太平,引得众人连声叫好。
稍许,一人笑道:“好你一个杜十三,把这书讲得这么好,难怪京城有名!”正是那程大户,而我也想起讲书人就是当初在京城说《三国》的杜十三。又听得一人尖声道:“咱家久居深宫,还真不知道京城有这样的人才,今日真是开了眼界,等咱家回了宫,和义父说说,兴许哪天能让你进宫,给老爷子讲一段呢!”正是那刘丰。
只听杜十三道:“小的徒有虚名罢了,就是混口饭吃,若有机缘,给万岁爷讲上一段,那可是祖坟冒青烟了!在此,先谢过公公了。”
“谢什么呀,这也是你的天分。当今皇上圣明,开通言路,广纳人才,而刘瑾公公更是施行新政,振兴大明。你有千般本事,尽管使出来。说不定,老爷子高兴,会赏你一官半职呢!”刘丰淡淡说道。
一人轻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刘瑾公公是要施行新政了。”声音虽然有些深沉,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听过,刘丰道:“那是自然,李大人,您也知道,大明现在的状况,大部分官员都在混日子,毫无做为,不整顿,那可不行!”那位李大人微微一笑,道:“刘公公对于大明的现状,可谓洞若神明。大明江山靠的是皇上圣明,靠的是忠臣尽职,靠的是皇亲同心,太祖皇帝高瞻远瞩,分封藩王守候要地,特别是九大边王,所谓鞑靼,所谓瓦剌,统统远遁。建文违背祖制,听信谗言,强行削藩,若非太宗皇帝力挽狂澜,差点毁了大明。如今大明江山风风雨雨一百多年,根基稳固,不得不说太祖皇帝圣明!”
“李大人,你的话,咱家明白,太祖皇帝至圣至明,当今皇上也是胸怀大志,何况有刘瑾公公在,但请放心,宁王千岁的那点心思,一定会实现的。”刘丰笑着说道。
“如此甚好,刘公公有所不知,赣南地区,土地贫瘠,民性粗野,匪盗很多,宁王府若无常备之军,只怕会遭遇不测,况且,恢复三卫,也不是多难的事情,还望刘公公回京,在刘瑾公公面前美言几句,宁王殿下,必当厚报!”
“好说,好说,今天就不提这事了,听说李大人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情?”
“这个嚒?”李大人略一迟疑,程大户开口道:“呵呵,宁王看我这里的生意好,又来追加银子了。”
刘丰听了,哈哈一笑,道:“这个才是正事,怎么?柳先生还没有到呢?”未等程大户开口,柳风清在门口道:“我就知道你们会念叨我,所以,我来了。”说着,径直推开门。
大厅里的人听了,纷纷站起身来,柳风清拱手和大家见礼,我偷瞄一下众人,原是程大户、刘丰、杜十三,还有那位李大人就是那日见到的李士实,宁博阳一直称赞他有风骨,如今看来,他是给江西宁王做事。
适才听他们的谈话,知道他们非常熟悉,而且合伙做着买卖,我觉得自己来这里有些唐突,但不清楚柳风清为什么让我一起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给众人见礼。
刘丰非常奇怪地看着我,又看看程大户,程大户也是满脸狐疑,看着程枢,程枢一脸无奈,柳风清笑道:“怎么?你们不认识这位张大人?”
程大户似乎明白,马上拱手道:“贤弟就说糊涂话,我和张大人见过面的。是不是张大人?”我忙道:“程员外说的是,我们下午就见过面,承蒙大公子相约,我便来这里赴宴了。”刘丰听了,淡淡道:“张大人,你和柳先生很熟吗?”
我顿时语塞,心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柳风清,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刘丰突然发问,着实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柳风清一展纸扇,笑道:“八月天气,怎么还这么热呢?刘公公,您也知道我的身份,弘治十八年前,我还是江湖大盗,他们锦衣卫在一个名叫廖建忠的人带领下,对我是围追堵截,好几次差点捉到我,这位张大人,也是其中的一员,是不是张大人?”我没料想他会这么说话,但我明白,他一定话里有话,此时绝不能含糊,当下道:“不错,当时阁下是朝廷钦犯,锦衣卫上下自然要捉拿阁下!”
“哈哈,如此看来,我们也算老相识了。”柳风清颇为自得,道:“彼一时,此一时,其实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但彼此都知道,在和对方做事。如今,承蒙刘瑾公公照顾,朝廷已经赦免了我,我现在是江浙一带的商人,而且是奉旨协办海外商务事,对不对,刘公公?”
刘丰狐疑地眨眨眼睛,估计他也不清楚柳风清究竟想干什么,但还是平淡说道:“正德二年正月开始,柳先生就是无罪之身了。”柳风清满意地点点头,对我道:“所以,张大人对我不要再有太多怀疑,我不再是你们眼中的巨盗,我是大明的商人!”
“柳贤弟在我眼里,一直就是个商人,哪来的罪名,加在你的头上?”程大户忽然开口笑道,他还在盯着我,估计他也不明白,他们要谈私密事,把我这个锦衣卫弄来做甚,那个杜十三更是惶恐,他瞧了半天局势,忽然咬咬牙,收拾东西,就往外走。
“慢着!”刘丰忽然开口道:“没什么大事,杜十三,你慌什么?”杜十三一惊,忙回过身来,笑道:“公公和大人们谈事,小的上不了台面,还是下去吧,今晚小的还要给贵客们说段《群英会》,也得准备准备!”
刘丰呵呵一笑,摆摆手道:“那你去吧,没多大事情,别害怕。蹇信,给他拿十两银子,说半天话了,口干舌燥的,也不容易!”蹇信外面应了一声,杜十三如释重负一样,深施大礼,退了出去。
一时大厅内只剩下我们五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刘丰喝了一口茶,又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再回到座位上,扫视我们几眼,道:“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些话该说明白的地方,就说明白!”
柳风清哈哈大笑,道:“公公说的是,我们今晚来这里,多少还是为了这事,程大哥,你是摇钱树,该亮亮底了。”程大户嘿嘿一笑,瞧着我,道:“柳贤弟,当着张大人的面,我确实不好说呀。”柳风清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张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他和林公公是一起的。之所以让他来,也是为了日后的买卖,所以,有些话该说就说。”
柳风清说着,看着我,我心里有些慌乱,提及林生,又让我想到那个茶楼,林生说过,茶楼有我的份,本钱他替我出了,当时我也不以为意,不想,林生和柳风清又有关联,此时说了,我也只能默认了。
这些人听了,都是长处一口气,刘丰笑道:“这个林公公,做事情就是有一套。”程大户更是笑逐颜开,连连问道:“那林公公怎么没来呢?按说,他今天也该到场。”柳风清摇头说不知道,却还笑道:“可能是怕小马公公吧!”
“哦,马敬这厮今晚要来?”刘丰忽然收敛笑容道:“他可是刘瑾公公钦点的要犯!”
“得了吧,刘公公,那是京城,这里是巨龙镇,我这个人都可以来,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大家都是和气生财,求个安稳,何必把朝廷的条条框框加到这里来!”柳风清笑着说道。
李士实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咳嗽一声,道:“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朋友,出去了,就各有天命了。刘公公,这事您就不要再计较了。我们在这里,就是商人,对了,宁王殿下说了,他那份,一半直接孝敬给刘瑾公公和您了,另一半大家分了吧。”
“真的?老李,你可别拿话忽悠咱家。”刘丰听了,已是满脸笑容,我们也是一惊,程大户道:“这可是上千万两银子,宁王爷说不要就不要了。”李士实一脸骄傲地点点头,道:“老朽孤身一人前来,就没打算带银子走。宁王殿下说,大家都不容易,他日子过得还不错,所以,就分给大家了。”
“宁王爷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呀!如此大手笔,咱家怎能不记得他的好呢!”刘丰连连点头。
我不知这位宁王何许人也,但他如此慷慨,确实出乎意料,我在京城日久,知道朝廷皇亲众多,全国各地都有藩王的身影,而且支系越来越庞大,这些皇亲虽然从生下来就有爵位,不必去读书,不必去做官,不必去耕种,朝廷每年都给他们俸禄,只是他们终生没有旨意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封地,所以,游手好闲,娶妻生子,是他们一辈子做得最大的事情,子孙众多,封赏待遇却是固定的,分到下面就越来越少,听说有不少王孙挨饿受穷,却不能离开封地谋生,更有甚者,违法的皇亲,会被送到凤阳守祖陵。往往一个镇守太监,一个监察御史,就可以让皇亲身陷牢笼。
这些人是幸运的,因为出身好,一辈子可以无忧无虑,不必为生存而烦恼;这些人又是不幸的,固步自封,毫无作为,郁郁一生,死而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