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风是江浙一带的人,是大盗,纵横海上多年,据说势力最大的时候,占据海外一岛屿,有船只千艘,人马接近一万之众,简直可以比拟永乐朝郑和公公船队。不仅和海盗许氏兄弟、王直勾结,而且和倭国人、葡国人都有联系,更有传言,和朝廷也有联系。
其实年纪并不大,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却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二十多岁时,一夜之间偷了南京藩库,盗走白银五万两。据说在守军面前,大摇大摆,用十几辆马车拉走的。朝廷震怒,海捕文书传遍大江南北,早早成了朝廷的钦犯。
锦衣卫多次捉拿此人,只是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刀法出众,暗器更是一绝。五年前,廖建忠奉牟斌之命,带领花十春等人,风尘仆仆赶到扬州。终于在瘦西湖湖畔,堵住了柳清风。
原来这人有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有素养的妓院女人。无论多远,只要名声响亮,他都会前来。而且喜欢独来独往,顶多带两个随从。
其实这是锦衣卫设置的圈套,多年捉不到柳清风,锦衣卫颜面扫地,为此,牟斌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把京城才色俱佳的绿意姑娘,花重金送到扬州天乐斋。扬州水陆通汇之地,又临着大海,让人四处散发天乐斋来了绝色美人的消息。扬州本是繁华之地,各地商旅络绎不绝,绿意姑娘果然是了得,多少王孙公子,多少富家子弟,流连忘返,自然消息远播。
根据设想,扬州近水,渔民出身的柳清风自然乐得前来。牟斌下了大本,外松内紧,锦衣卫轻易不打扰这里,只是牢牢控制四周,专待柳清风中计。
柳清风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到了天乐斋,直到三天之后,锦衣卫才得到消息,柳清风公然带着绿意姑娘游览瘦西湖。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锦衣卫遍布全国,无论官场官话还是民间俚语,无论阳春白雪高几何,还是下里巴人烟火气,消息都能很快知晓,而天乐斋本身就是特意安排的,眼线成堆,竟然不知道消息,牟斌震怒,命令廖建忠火速赶往扬州,捉拿柳清风归案。柳风清也是一时大意,被绿意姑娘迷昏了头,本来是要离开的,偏偏多留了一天。廖建忠赶到后,双方便在瘦西湖畔相持。柳清风丝毫没把锦衣卫放在眼里,依旧漫步在长堤之上,而绿意姑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正值阳春三月,桃花芬芳,柳丝如烟。花十春带着杜其,会同扬州府的捕快们就围了上去,廖建忠跟在后面。双方动起手来,才发现他的两个不起眼的随从,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两个随从俱是瘦弱之人,各持软剑,杀伤了许多人;廖建忠并没有在意这两个人,而是直接扑向柳清风。
柳清风问了姓名,道:“我知道是你们设的计策,只是对于我来讲没有用。我敢来扬州,也能离开扬州,你们追我多年,今日索性和你们玩耍玩耍。”
他用的是弯刀,而廖建忠同样用的是绣春刀。两人斗了五十余回合,不分胜负。而另外两位随从,也打退了多人。眼见得湖面上来了一艘小船,那是接应柳清风的。
廖建忠急了,本来指望自己的人马,把三人捉拿归案,扬州府的捕快们早被两个随从吓破胆,躲得远远的观望。只有花十春和杜其领着京城来的锦衣卫,拼命攻打。如今看来,柳清风也是有准备的。
柳清风见小舟已到,便要离开。廖建忠如何肯让他走,虽然武功胜不了他,但似乎没处在下风,不想柳清风掏出手铳,按说这是神机营必备的物件,锦衣卫大人们也是有的。但廖建忠确实低估了对方,何况柳清风海盗出身,从葡国人那里弄来了手铳,威力巨大,柳清风对准廖建忠,却没有直接开火,而是笑道:“我见你本事也是很好,将来在锦衣卫一定大有前途,今日就放过你,而且绿意姑娘我也留给你们,日后有缘再见!”
廖建忠颇为无奈,而手下杜其愣头青一个,竟然冲过去阻挡,柳清风回手一刀,砍伤了他的胳膊。轻飘飘跳上了船,他的手下,也是击退众人,慢慢靠近小船。
廖建忠悔恨万分,眼见得两人都要上船,这时,一阵枪响,原是一支神机营赶来,柳清风的一个随从被击伤倒地,另一个见势不妙,跳上了船,柳清风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得离开,临走时高呼:“廖建忠,你要好好善待我的兄弟,日后,我还会来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柳清风驾舟而去,万幸捉拿住这个随从,审问之下,只说自己叫余七,其他一概不回答。
廖建忠只得押解余七回京,牟斌大为生气,将他千户之职降为总旗,一时失势。
但廖建忠人缘极好,神机营总管太监张永一向对他青睐,便向牟斌求情,牟斌是个正直的人,但也是重视人才,一时生气,过了两个月,又复了他的千户职位,让他继续负责捉拿柳风清。
廖建忠让人养好余七的伤,又给他安排单独的牢房,好吃好喝供着,时常去探望。余七倒也心安理得,吃得香,睡得实。又下得一手好棋,廖建忠自身也是喜欢下棋,因此,许多人经常看到,两个人隔着栅栏对弈。有时候,还要在一起喝酒吃饭,谈笑风生,却从不提及柳清风。
这样,一晃便是五年。
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目的都是为了找到柳清风。这柳清风确实了得,饶是廖建忠把余七押在诏狱里,柳清风仍然能派人送些东西过来,而且固定在八月十五这天,一清早总能在镇抚司门口看见放置的物品,并且留有字据,就是给余七的,更有甚者,最近两年,还给廖建忠一同带来一份,廖建忠曾经布下人马,一门心思要抓住送东西的人,结果人马看了一晚上,天都快亮了,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人困马乏的时候,对面六部衙门的大门忽然起火,大家不由自主去看,那火势不大不小,却弄得人声鼎沸,混乱不堪。众人观望良久,忽然醒悟过来,待回头时,那镇抚司门口早已放好两担物品。
所以说,柳风清如同锦衣卫嗓子眼的刺,不拔下来谁也甭想轻松,廖建忠更是,对于柳风清是势在必得,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他。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余七知道柳风清藏身之处,所以,廖建忠决心撬开余七的嘴。锦衣卫刑具众多,一般人进来,过了几套刑具,没有不招供的。而廖建忠却极少用刑,虽然是诏狱,但他经手抓到的人,都是证据确凿,而且他处理犯人很简单,列明罪状之后,直接处置。镇抚司最通用的话:莫怕刑具上身,只怕老廖黑脸。
廖建忠不愿对余七动手。余七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说过自己是个渔民,而且祖上是武将出身,和永乐时期的大太监郑和出使过西洋。只是可惜半途染病,被安置在爪哇岛上,然后在当地娶妻生子。几年后回到故里,发现换了皇帝,郑和死在最后一趟出洋的船上。下西洋的壮举戛然而止,继而对于出海的事,言官们开始指责劳民伤财,随即航海图被秘密收藏,不再对外公布,所有出海的人,被四处安置,甚至有些冷落。待到了余七这一代,基本上就是渔民了。祖上出海的经历,让他有了更多的梦想,大海的魅力就在于无尽的财富诱惑。虽然当初太祖皇帝严禁出海打渔,但他还是和一帮人偷偷出去过。为此,当地官府奉命追拿。大明法律严酷无情,凡犯禁出海捕鱼的人,要么流放,要么杀头,余七有功夫,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不想失手打死前来捉拿他的捕快,只得亡命海上。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海盗,遇到了柳清风,就成了他的属下。
柳清风待余七很好,赞赏他的胆识和本事,赏赐不断,余七觉得遇到了贵人,也是乐得效命,自然成了柳清风的亲信。廖建忠看透这一点,善待余七,是他料定柳清风得知余七还活着的消息,一定会来相救,他绝对不会让亲近的人老死狱中,这也是廖建忠能够擒拿柳清风唯一的办法,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却说这柳清风沉寂五年之后,突然出现在京城,多年的夙愿就要实现,确实让廖建忠大喜过望。
今晚一定要捉住柳清风!
廖建忠带着我、花十春及十几个校尉,又特意把宁博阳等人喊来,让一起出去,我们俱是崭新的锦衣卫飞鱼服,戴着绣春刀,显得精气十足。毕竟第一次跟随大家办案,心里既高兴又紧张,廖建忠只是扫视我们一眼,一挥手匆匆领着我们出了镇抚司大门,却看见顾大有、向冲领着人进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我高兴地看一眼向冲,他勉强笑笑,眼神零落,廖建忠奇道:“怎么回事?”顾大有道:“奶奶的,让东厂欺负了!”说着,看看向冲。向冲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廖建忠摆摆手道:“你带人跟我走,我们路上说事!”顾大有迟疑道:“这是要出去办案?”
花十春道:“跟着走就是了,柳清风进京了!”
镇抚司门口,早已经备好马匹,同时调集了一百多校尉。廖建忠想想,又对花十春道:“去神机营,请他们协助一下。”花十春领命而去,我们则翻身上马,跟在廖建忠身后,直接出了内城,奔往外城而来。
江南从来都是繁华之地,赋税粮谷丰盈。昔日老朱定鼎南京,北平则成了燕王镇守边关之地,多是军旅驻扎于此。靖难之后,北平成了北京,最终成了国家新首都,虽然是天子守国门,防卫北部蒙古,但几代皇帝的努力,终于使这里成了繁华之地。
只是这里人口越来越多,粮食赋税却来自南方。老朱有海禁的诏令,历代后人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何况风高浪大,以前曾经有过的海运一去不复返,甚至渔民都禁止出海。陆路运输,不仅费时费力,而且风险极大。
历史上有名的隋炀帝,那位被历代帝王引以为戒的昏君,却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那就是开凿大运河,一条贯通南北的大河,到了元朝,又重新修葺一把,使得河道四通八达起来。
月光如水,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这里是外城永定门外,大运河口岸,俗称安济码头。弘治皇帝的励精图治,使得这里早已经是一片繁华,楼台庭院,绿树花丛,迤逦在北京高墙之外。
琴瑟声声,歌舞曼妙,灯火辉煌,人流涌动,南来北往的商旅云集于此,听着靡靡之音,喝着香茗,俨然如城中皇亲国戚的尊贵,却也不失一分人间快意。
我们很快来到这里,早有各个百户,领着我们,分路出击,迅速占据各个路口,目标只有河边的那座大宅院,如意坊!
我们虽然四处派出人马,却没有骚扰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可谓外松内紧,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刚布置完毕,就有人过来禀告,说柳风清就在里面。廖建忠用力点点头,让计划行事。然后却领着我们坐在一个茶铺里喝茶,我知道他很急切,但没想到他却能坐下来喝茶,其他人则一声不响喝着茶,茶铺一时静悄悄的。我好奇地看着四周,巍峨的北京城墙在夜幕里显得特别庄严,只是所有人心头,都压着一块石头一样。顾大有小心地和廖建忠低声说着话,向冲站在一旁,几乎不敢抬头。廖建忠听着,轻轻点头,又低语几句。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东厂的印象始终在脑海里,那天在平家老店,遇到的那伙人,想必和今天的事情有关吧?
一队人马从永定门方向飞奔而出,只听得马蹄声响,马鞭在夜空中甩得啪啪响亮,与喝斥声参杂,只把行人惊得纷纷侧目,直奔我们这里而来。
廖建忠放下茶杯,皱皱眉头,道:“什么人这么大胆?”负责警戒的人匆忙来报:“是东厂的人!”
廖建忠眉头更紧,道:“他们来做什么?”顾大有嘟哝道:“想必是来抢功劳的!听说皇帝爷爷身体有恙,这东厂势力又要起来了。”他的声音极小,但我们几个却已听到。
廖建忠道:“他们怎么会知道?”虽然是疑惑,却见那人马已经过来,为首是一个太监,正是那小马公公,身边跟着那日白天见到的季了凡等人,廖建忠眉头略一皱,继而展开,哈哈一笑,起身上前道:“原是马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一个小太监牵住了马,马公公跳了下来,道:“咱家没有打扰你们吧?”小马公公亦如那日一样笑着,“哪里话?公公来这里,那是相当有面的。只是锦衣卫在查案,公公静静观望就是了。”
“呵呵,老廖,你是撵我走呀?”小马公公一屁股坐在廖建忠的位置上,环顾四周,道:“咱家把话挑明了,来这里,就是为了如意坊的那个人!了凡!”
季了凡应了一声,走到廖建忠面前道:“千户大人,奉司礼监王公公之命,前来传话,今夜不得捉拿柳清风!”
“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愣,廖建忠更是不解,道:“我奉的可是牟指挥使的命令,捉拿钦犯可是司礼监通过的!”
未等季了凡说话,小马公公摇摇头,道:“那日不是和你说了么?牟指挥使的职位有变,马上就要换别人了。咱家不会骗你的,何况,王岳公公也下了命令,不准捉拿这个人。怕你不信,让咱家亲自过来告诉你。”王岳公公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着东厂,也是弘治朝响当当的人物。
廖建忠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道:“马公公,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这个柳清风,江湖剧盗,锦衣卫可找了他五年呀!今天可是机会!”向来平和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急促。
小马公公仰起头,淡淡道:“廖千户,你忘了你的身份吗?这是王公公安排的事情,咱家怎么好过问,你执行便是,何必问那么多?”
那日,在我眼里,小马公公和廖建忠可谓熟悉,说话更是随便,不想今晚会是这样的口吻,我心里惊愕不已。
廖建忠赶紧拱手施礼道:“属下不敢违抗!只是想问个究竟!”小马公公忽然跃起,走到廖建忠身旁,盯着廖建忠,脸色颇为阴冷,而廖建忠面色依旧,坦然相向,小马公公忽然哈哈一笑,拍拍廖建忠的后背,道:“别和咱家弄这套东西,我们谁跟谁呀,呵呵,老廖呀,赶紧把人都撤回来吧。”
廖建忠有几分不情愿,季了凡过来道:“廖千户,就算你们不撤回来,那柳清风也不在那里了。”
“会在哪里?”
“呵呵,他现在呀,要么在宫里,要么在锦衣卫!”小马公公忽然得意洋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