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周玄对于书籍的独到见解,光脚走上二楼的凌天娇一边明眸善睐地左顾右盼,一边说道:“看来周先生喜欢看书的原因是对那些古老的真相情有独钟。”
“只有书籍才能将一段段悠远的历史连接在一起,才能让人类各自庞大的种群相互聚集,才能使无限广阔的地域长存文明的火种。”周玄重新把眼镜戴回晾干了雨水的双眼前,不紧不慢地说,“在古代,总有一些文人学士以抄书、藏书为业而终年辛劳,但那些清苦的读书人又能收藏多少本书?况且那些藏书又如何得以保证历传数代而不损毁流散呢?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品行家风,功名资材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几箱子书?”
“照你这么说,所谓的‘藏书家’应该由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来作才对。”凌天娇说完,想了想又道,“要是能赶上一个喜欢看书的皇帝就好了。”
周玄笑着摇了摇头,说:“宫廷的书固然不少,但在清朝之前,大多构不成整体文化意义上的藏书规格,又每每毁于改朝换代之际,其实是不能够指望的。”
“连皇帝都无能为力?”凌天娇瞪圆一双美目,吐了下舌头说,“原来藏书家是个值得人肃然起敬的称号。”
“鉴于种种情况,历史只好把藏书的事业托付给非常特殊的一些人物。一般来说,首先,这种人必须长期为官,有足够的资材可以搜集书籍;其次,这种人为官又最好各地迁移,使他们有可能搜集到散落四处的版本;再次,这种人必须有极高的文化素养,对各种书籍的价值有迅捷的敏感;接下来,这种人必须有清晰的管理头脑,从建造藏书楼到设计书橱都有精明的考虑,从借阅规则到防火措施都有周密的安排;最后,这种人还必须有超越时间的深入谋划,对如何使自己的后代把藏书保存下去有预先的构想。”说到这里,周玄短暂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凌天娇继续说道,“当这些苛刻的条件全都集于一身时,他才有可能成为华夏古代的一名藏书家。”
面对周玄肃然如炬的目光,凌天娇嘴角一扬,笑道:“这种人简直是人间极品,比亿万少女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还要完美。”
周玄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这样的藏书家在历史上的确也出过一些,可惜没过几代,他们的藏书事业都相继萎谢。他们的名字或许可以写成长长的一串,但他们的藏书早就流散得一本不剩了。回头再看,那些名字不过组合成了一种没有结果的努力,一种似乎实现过可最终还是没能实现的悲剧性愿望。”
“就好比文化史上稍纵即逝的流星。”凌天娇接话道,“那么,有缘看见他们藏书的人可真是称得上三生有幸了。”
“凌小姐已经算是那些三生有幸之人中的一员了,你现在就站在寥寥无几的伟大藏书家的稀世遗物里。”
凌天娇低头一看,古朴的木制地板上依稀可见一串由她沾满雨水的双脚踩下的脚印,于是恍然问道:“这座天一阁……是哪位藏书家的遗物?”
“范钦。”周玄回答道,“清朝乾嘉时期的学者阮元曾经评价说:‘范氏天一阁,自明至今数百年,海内藏书家,唯此岿然独存。’也就是说,从明朝到清朝几百年广阔的华夏文化界所留下的一部分书籍文明,终于找到了一所可以稍加归拢的房子。我们应该感谢天一阁,它为咱们民族残断零落的精神史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栖息之地。”
“你的话让我一下子觉得,看书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情。”
“喜怒哀乐,得失对错,每个读者心里都自有定论。”
“诶?周先生,这个字念什么?”凌天娇抬头看着一个房间门上的牌匾问道,“古什么轩?”
“古历轩,‘历史’的‘历’。”周玄看也不看便回答道。
他知道那块牌匾上写的是古代的繁体汉字,“古”字繁简两体之间并无区别;“历”字的繁体是“厂”字头下左右两个“禾”字,再下面是一个“曰”字,即“曆”,如此繁琐的字体把凌天娇给难住倒也不足为奇;“轩”字左边的“车”字旁在繁体中写作“車”,即“軒”。
见凌天娇推开房门走入古历轩,周玄也跟了进去。
凌天娇东抽一本,西展一卷,走马观花地随意闲看一番,周玄则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翻看过的书籍工工整整地物归原处。
“这本书居然还是手抄的?”凌天娇这时拿起一本纸张发黄又微微打卷的书,面露惊讶说道。
“雕版印刷术发明于唐朝,后来宋代毕昇又发明了活字印刷术,那本书可能是唐宋之前的原稿。”
“在古历轩里看书算不算是考古啊?”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考古学家。”
“我可真是服了那些古人了,毛笔尖那么粗,还要写笔画那么多的字。”说到这里,凌天娇忽然“咦”了一声,又道,“周先生,这也是华夏文字?”
周玄凑上前去一看,只见写满毛笔字的纸张边角处写着一串由字母组成的文字,其中两个字母看起来似乎是代表圆周率的“Π”。除了圆周率,他猛然联想到俄语三十三个字母中就有“Π”这个字母——难道写在那里的是俄语文字?
一瞬间,奥列格·杜曼斯基的名字在周玄脑海中浮现。他一把抓过那本书,仔细端详几眼,发现字迹似乎是用铅笔所写,显然跟那些毛笔字不属于同一时代。他又翻过一页,只见满页毛笔字的旁边写着三个铅笔字——“易经轮”。
“易经”两个字在此刻犹如一道闪电,当即令周玄眼前一亮。瞠目结舌的同时,他又觉得那清秀的字迹有几分眼熟。周玄手忙指乱地从腰间抽出那把竹骨折扇,展开后将扇面上的笔迹一对,顿时又是一惊——“易经轮”三个字十有八九是出自才女张月见之手。
几乎是出于本能,周玄迫不及待把书合起,可白里泛黄的封皮上却是空无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