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桂姣得知老公又出远门打工去了，心里憋着满肚子气，无处诉说。第二天傍晚，她吃罢酒赶回家中，看见房子该整修的已经整修，外露的烂檩头包了薄膜，悬空的檐瓦处理妥当，屋里屋外有条有理，干干净净。再开柜屉，定期存折活期存折上的钱原封不动，只以为丈夫堵气而出，像之前一样，过段时间自然而然乖乖就范，悄无声息回到身边。兔子满山跑，还得回老窝。他那种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的窝囊货，胆子小得像粟米，能掀得起大浪？待到星期五晚上，小女儿放学回到家里，赖贵姣详细问了遍余大宝当天离开的情况。余梅梅向来说话经济，不知道哪些话当讲，哪些不当讲，自然问不出什么结果。妇人骂骂咧咧，又发了一通脾气，方偃旗息鼓。

两口子暗里较劲，谁也不理睬谁，都不愿意甘拜下风主动联系。挨了几个星期，赖桂姣按捺不住打了个电话，无法接通，语音提示本号码已经过期作废。妇人联系小叔子，告之未去工地，寻问其他朋友同事，个个摇头晃脑，从此，活生生的汉子人间蒸发一般。赖桂姣越想越气愤，自己克勤克俭持家，拼死拼活做事，严于律己待人，怎么就栓不住男人的心？越气越骂娘：妈拉个巴子，四十出头的泥水工，一无文化二无钱财，三无本事四无看相，居然兴风作浪，想耍花招，那就耗吧，哈蟆再俏也跳不过三尺高，孙悟空七十二变，也逃不过观音菩萨的掌心，老娘看他有什么本事！

转眼春节临近，外面深造的孩子，上班的青年，打工的男女，陆陆续续回家团聚。古历腊月二十六，村子里零零星星响起了炮仗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余大宝仍然渺无音讯，不见踪影。家里等着置办年货，准备人情礼节，赖桂姣来到农业银行柜台，依次排队几十分钟。营业员在键盘上输入一连串数字，郑重其事告诉她：活期存折三万元只剩余五千，六万元定活两便尾数为十元，全是中秋节那天，通过银行卡取走的，有签字凭证。

赖桂姣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泪似泉涌，面如土色，当众嚎啕大哭，“老天爷，你们为什么让银行卡与存折通用，害人不浅哦！我的钱全被人面兽心的男人取走了，几个月还蒙在鼓里，马上要过年，家里鱼肉什么都没有，水电费、旋耕机钱、脱粒机钱都欠着，该千刀万剐的畜牲……”她捶胸顿足，明白自己的丈夫早有预谋，彻底背叛，死心塌地不回家了。

春节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除夕之夜，万家团圆，火树银花不夜天。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那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赖贵姣以泪洗面，心如死灰，大女儿姗姗去广州打工才一个多月，买不到回家的车票，余大宝如泥牛入海，不知是死是活。家里没有喜庆的鞭炮，没有火红的对联，没有任何过年的热闹气氛，母女俩对坐于小圆桌上吃年饭，半是焦虑半是泪花。余梅梅年幼无知，不明事理，看着愁容满面，唉声叹气的母亲，安慰道：“妈，爸爸可能很忙，或者像姐姐一样，买不到火车票，正月初阶段北上的人少，说不定过几天回来的，您别着急。”

“你爸爸死了，别再提他！”赖贵姣强忍悲愤，声色俱厉，口头这么说，心中的煎熬无时不在累加。富不串邻居，穷不走亲戚。男人要是工作繁忙在加班，没回来情有可原，面子上过得去，现在已经抛妻弃女，另寻新欢，如何向外人解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农村里长嘴舌，好事者居多，只要嗅出蛛丝马迹，这类桃色新闻，绝对会上头版头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谢绝拜年，婉拒牌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憋在房里看电视连续剧，惶惶不可终日；实在坐不住了，独自在路边上、菜园里想心思，倘若看到有人过来，立马躲避瘟疫一般逃离。三省其身，痛定思痛，她懊悔平常刻薄丈夫，河东狮吼，把钱看得过重，忽略了夫妻之间的感情交流，如今只要浪子回头，自己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做一个知冷知热的贤慧妻子。

丈夫是女人的职业，失去丈夫就等于失业，再强大再风光的女人，身边也得有个男人应卯才好。赖贵姣深信不疑，自己的男人就在小叔子那里藏着腋着，余来贵是最大的祸根，可亲兄弟只会亲帮兄弟从何处开始寻找？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从大姑子口中得到滢水山庄准确地址，千里寻夫，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离婚也要弄个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离家出走？

城市的夜景，如豆蔻年华的姑娘，略作打扮妩媚起来。主城区满眼都是灯，单独的璀璨夺目，集束的像菊花一样盛开。缺乏高铁的年代，断黑时间的火车班次，人山人海，儿哭母叫，照例挤得仅可容足。元宵节过去，机关单位早已按部就班，校园里又传出书声朗朗，各路民工重新汇集于火车站，浩浩荡荡，再次外出务工。阖家团聚的日子已经结束，他们打点简单的行李，带着父母亲的殷切嘱托，带着妻儿的恳挚期望，背井离乡，走向建筑工地、厂矿企业、生产车间，开始新的一年紧张繁忙而又辛苦的工作。

那时候一票难求，赖桂姣没有座位，寻了块纸皮蜷曲在洗手间旁边，四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高跟鞋、旅游鞋、方头皮鞋，分分秒秒地从眼前闪过。方便面味、呛人的烟味、浑浊的空气，令人窒息。商贩高一声低一声在吆喝，小车轮子压住姑娘的脚，痛得哇哇大叫。婴儿急一阵缓一阵啼哭，解开束缚的布带，粪便粘满纸尿布。车轮哐噹哐噹声分秒不停，聒噪得根本无法入眠，赖桂姣切身体会了出门的艰辛，打工者的不容易，一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半睁双眼，抵抗眼睑直往下压的倦意。

早上六点整，火车像一头长途跋涉的老牛，吭哧吭哧，慢吞吞地进了终点站。春天的脚步早已踏遍南国万水千山，外面阳光灿烂，树木葱茏，鸟语花香。她走进洗手间，脱下厚重的线子裤、羊毛衫，塞进条纹蛇皮袋，然后在两旁摆有盆花的镜子前鼓腮、撅嘴、皱眉，用水捋了捋额前几绺头发，让自己尽量显得有精神、有形象、有魅力，无奈高颧骨、厚嘴唇、黄皮肤，米已成炊，一切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