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小学改革的结果是:第一轮语文岗位中孙伏明下岗,数学岗位中毛成俊下岗;第二轮调剂,毛成俊被分流到本镇最偏僻的五界场小学。孙伏明本来是调剂对象,黄局长一个电话就把他搞成下岗对象。
孙伏明下岗有些出乎意料,因为他分数并不低。但是当王廷贵、顾成明、刘子天都申报语文岗位,他注定在劫难逃。王廷贵让李江山、田文香申报数学岗位,挤掉毛成俊。他再联合众多高手拼掉孙伏明。
金牌教导主任刘子天得分第二名。他教了一辈子数学。这次申报语文岗位,固然跟王校长的授意有关,根本原因是他从骨子里把孙伏明惦记上了,做梦都想踩他一脚。
金牌主任的荣誉说起来是孙伏明帮他争取的。八年前,清理食堂账后,酒足饭饱,四个人聚在一起搓麻将。刘子天是个输不起一粒芝麻的人。他把发的一百元钱输了一半后,就咋咋呼呼,捶桌子骂娘。不是抱怨上家卡死了,就是责怪下家没有尽到管方的责任。嘴里牢骚不断,手里玩起乾坤大挪移,使出推火车的平生绝学。打过麻将的人都晓得推火车是怎么回事。无非是推来好牌,推走乱牌。有了火车的威力,他自然和得几颗牙齿会笑掉。最后他的笑声僵住了,是因为火车出了轨,是因为孙伏明把他推火车的右手抓住。那手里正有掉包来的四张好牌。就从这天起,刘子天被全镇教师尊称为金牌主任。
李江山擅自做主把搓麻将改名推火车。现在星期五开了例会后,李江山总对刘子天说:
“金牌主任,我们去推火车吧。”
刘子天的涵养好极了。他听而不闻,沉静地抽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一张脸拉得更长,像个小叫驴。
孙伏明和刘子天性格截然相反。他信奉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输再多的钱哪怕心里急得吐血,脸上仍然沉静,打到底,开到底。输完了找别人借钱也要开。只要他开口借钱,没有不借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孙伏明就咚咚咚地敲门,还钱来了。一个是如此的耿直,一个是如此的赖皮,原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碰上出老千这种事,一个当然要当面揭穿,一个当然要背后捅刀子。王廷贵要他填报语文岗位,他挺乐意。他的分数比孙伏明高,拉不下水绊他一脚也是出一口恶气。
得知孙伏明下岗的消息,刘子天心里万分的高兴:
“孙主席今年三十六岁,是个节疤,凶多吉少,是老天不成全他。”
这个时候顾成明正在用心用意地填写工会主席推荐表,半天才接话:
“总要有人下岗。改革是残酷无情的,但改革开放是必由之路,改革才有我出头之日。”
孙伏明竭力挺起胸膛推着摩托车出校门。他的后背热烘烘的,好像承载着全校师生关注的目光。老师们可能就站在楼上走廊指着他笑,交头接耳,其实没有一个老师走出办公室。学生知道什么呢?重复着不变的生活轨迹,就像鸟,就像云。几个女生在操场踢毽子。一个瘦高个女孩接住毽子,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孙老师好!”
他今天感到格外的亲切和辛酸。他把她胸前有些歪斜的红领巾扯正。另外几个人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他心头发热,喉咙哽咽,只点了点头。
等到他骑车转了一个弯,完全看不到学校了,两大颗泪珠滑落到腮帮。他的脊梁骨被抽去了筋,精气全无。他的心被揉碎了,又被踩了一万只脚。他听到杨树枝头知了阴阳怪气地鼓噪就恨不得爬上树掐断它们的脖子。有几只鸡穿越马路,他就加大马力,全速撵过去。那些鸡惊慌失措,扑棱着翅膀飞到稻田里,成了落汤鸡啦!哈哈!他骑到准备埋光缆线的地方。现在路挖断了,两边堆了土,插着警示牌。有好事者搭了两块木板,可以走人,也可以把自行车、摩托车推过去。他赌气偏要骑过去,就连人带车摔进沟里。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胳膊腿断成了几节,因为掰断的咯嘣声真真切切地从心里从耳朵里冒出来。肠子从窟窿里爬出来,在脚前蠕动,在头顶盘旋。妻子把肠子往肚子里装,满眼的泪,满手的血。他闭着眼傻想,舒舒服服地躺着。
浑身带彩的孙伏明沉默似铁,泥猪疥狗似的车子欢声笑语。走到门口,正碰上胡小菊从家里出来。她穿着白衬衫和深色西裤,一看就是保险营销员。脸上化了淡妆,使黝黑脸颇有改观。右手提一个电脑展业包,准备去拜访客户。她把展业包轻放到地上,就跑过来帮他把车推进去。她跺脚大呼小叫的同时,找来换洗的衣服、毛巾、碘酒。他一把抓过毛巾,久久地捂住脸,让牵线的泪珠儿化成愁肠。其实从看到妻子的第一眼起,他的鼻子一酸,泪水就要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她在忙前忙后的时候,嘴里一直不闲着:
“孙伏明,你是跟人撞了,还是怎么啦?怎么搞成伤病员了?我说风险无处不在吧,你还不相信。你哭什么?天大的事不是还有我吗?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这时怎么回家了?我跟王校长请个假——你全身是伤还怎么上班?你说话呀,你是哑巴?”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用毛巾紧紧地捂住脸。等她打手机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机抢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成了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