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梅下岗,是老情人兼上司黄局长帮倒忙造成的。早上在办公室接了她的电话后,就茫然地望着窗外。蓝天白云,阳光劲射,快餐店门口顾客云集,熙熙攘攘。马路对面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弯着腰握长钳在垃圾桶里“淘宝”。他的眼里有一片轻雾升起,在蓝色天空的边缘形成一朵乌云。
颜梅读师范时,黄局长是校长。因为考试舞弊的事,他在帮她顺利毕业的同时顺便把她“玩”了。在下岗这件事上他也难辞其咎。他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桌上待签署的文件,一下笔就把“黄”写成“颜”。他扔了笔,叹着气,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挲起额头来。
多少年后,面对黄局长,她总是想起那场改变人生走向的考试。那天,教室里闷热异常,又不刮一丝风,一摸脸上一把汗。监考老师对同学们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深表同情,因为他也像在开水里煮过一样。同学们翻书,看纸条,他看在眼里,不理不睬。这场考试合格,领一张毕业证书,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快乐异常的颜梅在把玩一张纸条。她在纸条无答案的一面写写画画,而押宝的论述题和试卷风马牛不相及。后来的处理决定十分英明:经调查,颜梅在该科考试中无作弊嫌疑。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对颜梅免予处罚,准予毕业。她情之所至,兴之所至,画吊扇,心里凉飕飕,画冰淇淋,口舌生津。
黄校长来到教室的时候,颜梅的吊扇已呼呼生风。他是个很讲究的人。半袖白衬衣,浅色长裤,耐克运动鞋。深邃的眼睛透过镜片非常生动地闪烁。他看到坐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把半袖T恤衫往上撸,一直撸到肩膀上,就恨不得帮他扯下来。他瞟了一眼教室,见学生假装伏案疾书、冥思苦想就背着手走了。
监考老师刚坐下,拿起一本杂志准备扇风,校长又背着手来了。走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瞟了一眼教室,轻而易举地逮住了把纸条举得高高的颜梅——她上次没被逮住是她还在画几片飞舞的树叶。校长气歪了脸,走到她的跟前一把抓过纸条。心无旁骛的她又抢了回来,甩了甩披肩长发,心想是谁开玩笑。等她看到校长铁青的脸,就下意识地用大腿夹住纸条,并提了提裙子。校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大腿,直到她的大腿抖动,分开。纸条轻飘飘滑落,她的身心也随之跌落进万丈深渊。就在这时,窗外飞来一条火花银蛇,响起一声炸雷。她尖叫一声,用手蒙住了头。
当天晚上,熄灯铃响过之后,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敲开了校长的大门。他从泪汪汪的眼神里看出了哀求,读出了哀求背后的奋不顾身。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爱人出差去了,当然不会放过送上嘴来的羔羊。她满脸泪痕,抓住他的手腕子不放。他内心早已飘荡着怜香惜玉的情愫,可脸上流露的是凛然不为所动的浩然正气。一再强调:考试舞弊成绩作零分处理并处分,复读一年才能毕业。她跪在他的脚下,哭得哽咽气绝。他捧起她的脸说:“你听我的,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帮你顺利拿到毕业证。你不听话照做,就等着挨处分吧。嗯!”她听清楚了也许没有听清楚,她听懂了也许没有听懂,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把她横陈在沙发上,轻轻地舔着脸颊上的泪痕,然后往下吻着白皙光洁的颈项。她慌乱发抖,从喉咙里滚出“啊啊”的声响,那古怪的声音好像是舔出来的,让男人更加兴奋。他玩着猫逗鼠的游戏,并不急于下手。一阵旋风在绵软的沙丘山包上撕扯,沙丘下的血液汩汩响着在面颊上汇聚,直击天灵顶盖。更具毁灭性的飓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在草原上肆虐,所过之处,树木拦腰斩断,草茎匍匐,潜流暗涌。这股飓风同时摧毁了她的心脏,心脏简直不堪一击,只有往喉咙口拼命地逃窜。她颤抖着缴械投降。她被抱到床上去以后,眼神迷离,身体自觉地打开,如水一样顺从,已经成了一朵软绵绵的棉花,成了一朵水灵灵的芙蓉。
黄校长玩了一个用处理决定替代处分的偷梁换柱的把戏。本来处理不处理,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他担心的是如果不处理,颜梅是不是觉得亏大了,反咬一口。他要搞得万无一失,让她晓得他费了一番周折,玩了她还要她心存感激。第二天夜里,前来听信的颜梅听到的是一个险象环生的故事,他做了多少领导的工作,校委会上有的坚决要求从严处理,是他力排众议才扭转败局。这次交流温情脉脉、如胶似漆,微风吹过,阳光雨露,全身心感到妙不可言的舒爽。可怜年轻幼稚的女人,把她卖了还帮人数钱。
她不记得失去贞操的痛苦和欢乐,只记得午夜冰凉的雨水,只记得头顶上阴森恐怖的闪电。随着岁月的流逝,只有淡淡的哀怨缭绕心间,模糊不清,似有似无。
白马市教育系统打破铁饭碗的改革几乎扯断老师们脆弱的神经。有的人一夜之间白了头,有的人几天之内消瘦得走了型。颜梅后来一想改革的事就打寒噤,一听到刘欢唱《从头再来》就潸然泪下。她还问过趴在她身上的局长:“龙书记真骂你是软蛋?”他吭吭哧哧,不正面回答,只是狠命地“动”了几下:“你看我是软蛋吗?”
城关二小的校长刘飞虽然革命革不到他的头上,但也度日如年。在下岗边缘线上挣扎的老师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对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砍去!砍去!!!”他吓得脸色惨白,乱捂胸口,手抖成七八只。等叫阵的人一走,就蹲在地上揪扯头发。年轻英俊的校长开始谢顶,头发很长很稀。他把头发往上梳理,不把空白地带遮盖誓不罢休。改革之后,他顺应潮流,改成了寸板头。可能是头发理短的缘故,好像人矮了几分。
刘校长把肿眼泡腮、可怜楚楚的颜梅叫到他的办公室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临近暑假,天气闷热,几只绿头苍蝇在黄金岁月里趴在灯管上打盹。这一切都和师范毕业考试那天惊人的相似。他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她用双手接过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嗓子眼像有什么堵着,一开闸就会热泪奔涌。他皱着眉头说:
“颜老师,我敬佩你是一位优秀的教师。你布置的家庭作业都批改了,就冲这一件事我就敬重你。我跟你说实话,我不看你是黄局长的亲戚,你在我心目中是位好老师。田嫚的父亲是副市长,也有人打过招呼,我跟你说,她跟你不是一路人。”
她泪汪汪地说:
“刘校长,你瘦了。”
“哎!我也是度日如年,吃不好,睡不好。你这么优秀的教师下岗,而我无能为力,帮不了你。还有几个年轻有为的说是到广州去教书,我一想就心疼。你是了解我的,我只想把书教好。改革搞得我神经高度紧张,寝食难安。”
她哇地一声哭了: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但我气不过的是杨山娇为什么踩我一脚?我们是……”她说不下去了,终于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两个肩膀和心一起剧烈抽搐。
刘校长连忙递面巾纸开导她:“你要想开些,就算她跟你填不同的岗位,你也不能上岗啊。我发誓,我跟你填的不是一个岗位,但也帮不了你。我最担心的是你和田嫚。她的情况又跟你不一样,她有一个好爸爸,据说要进电视台。黄局长跟我打过两次电话,他都顺便提到你,问你的情况。我一接他的电话就耳朵嗡嗡响,血压唰唰升,头发一扯一大把。”他随手从头顶上扯下一绺头发摊开给她看,好像要她从中看出一片赤诚。等他从黑发里发现三根白发时,眼珠瞪得牛蛋似的,一叠声地说:
“我不当校长!我不当校长!我确实帮不了你。我真的帮不了你。你还是找黄局长吧,兴许他能帮你。”